伙伴们都羡慕我无人约束。
可真相是我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想要我。
所以才把岁的我,独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白天还好。
夜里山风呼啸,喝醉的老光棍把手从窗户缝隙里伸进来: 晶晶,你一个人害怕吗?狗叔来陪你
1
爸妈离婚后,岁的我被独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里。
没人管我。
我可以好几天不洗头。
我可以在泥地里打滚。
我可以爬到高高的树上摘野果。
我可以一路游到小河最深最危险处。
伙伴们都羡慕极了: 要是我爸妈也能不管我就好了。
我要弄一身泥回去,我妈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妈不让我下河游泳。
……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呼喊声此起彼伏:
小强,死哪去了?
大鹏,滚回来吃饭
娇娇,饭好啰
……
他们都要回家了。
我歪着头,羡慕地看着大鹏被孟伯娘拿着扫把满村子追着打。
刚穿的裤子你刮这么大个洞,你想气死我
他一边逃一边嗷嗷叫,还不忘狠狠瞪我: 不准在这里看我笑话。
我一路踢着石子,回到自己山坡上的家。
开火做饭。
柴火放太多,火很旺。
饭又煮糊了。
我手忙脚乱把熊熊燃烧的柴火往外扒拉。
滚烫的炭火掉落在脚背,我尖叫一声: 妈妈……
吃痛的惊呼,被翻卷的山风吞没。
只余下一片寂静。
哦……
我忘了。
我已经没有妈妈在身边。
其实就算妈妈在。
她也只会骂我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脚背被烫了个大水疱。
我咬牙用针把皮挑破,挤出脓液,把脓皮撕掉,再撒点草木灰在伤口上。
出了很多汗。
挺疼的。
但比爸爸那次酒后生气,用扁担捅青我的后腰要轻些。
饭还是糊了。
鸡蛋羹酱油放太多,满是气孔,又黑又酸。
折腾了一圈,肚子早饿了。
我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
舌尖都烫麻了。
一口气扒拉完一碗饭,我马上跑去厨房装第二碗。
米饭压得紧紧的,像是一碗板砖。
回到桌上,发现鸡蛋羹一点都没变少。
哎。
我又忘了。
已经没人会限制我吃多少。
没人会骂我是饿死鬼投胎。
没人会在我盛饭时,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我可以……
慢慢吃了。
那天晚上,我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
一口一口,吃完了又糊又苦又酸的晚饭。
肚子明明撑得要爆炸了。
可我还是感觉很饿。
小时候不懂,以为多吃点就能抵御饥饿。
可其实那时让我感觉饥饿的不是胃,而是灵魂。
每个孩子的灵魂,都需要很多很多爱来饲养。
没人爱我。
所以,幼小的我,灵魂像是一只饥饿的饕餮,无法被喂饱。
独自生活有很多不便。
2
下暴雨若是没带伞。
其他孩子都有家长来接,我却得淋着雨跑回家。
柴火湿透了点不上,只能用冷水泡开挂面,再就点咸菜,就这么吃了好几天。
夜间雪白的闪电就在窗外撕开黑夜。
别的孩子都能躲在爸妈的怀里。
我却只能将老旧的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
最熬夜的是冬夜。
整晚脚都是凉的。
被子又硬又重。
像板砖一样压在胸口,让我噩梦连连。
我梦见爸妈离婚那天下着大雨。
舅舅开着拖拉机来接妈妈。
我扒着车边缘使劲地哭。
妈妈也在哭。
舅舅叹着气说: 晶晶,你懂事点。
你妈妈要是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不好再嫁人的。
我不过有两秒的呆滞,妈妈就掰开我的手,将我推到地上。
她流着泪说: 晶晶,你别怪妈妈,要怪就怪你爸不中用。
我又梦到爸爸背着大包南下打工那天。
我一路跟在他背后跑,几次跌倒几次爬起。
手被磨破,砂砾泥土混着血渍,糊满了整个手掌。
我问: 爸爸,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很不耐烦: 家里米面油我都给你准备了,你还能饿死?
我不去赚钱,你吃什么喝什么?
要怪就怪你妈,比蛇还阴毒,自己女儿都不要。
我跟着他一直哭。
他一耳光甩在我脸上。
莫哭了,老子要出远门你哭哭啼啼,你想我死在外头是吗?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不该哭的。
最近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枕头没法晒。
潮潮的,睡得更难受。
小孩子适应能力强。
慢慢地,我也就习惯了。
做饭不会烧糊,洗冷水澡不会感冒,吃痛不会叫喊,冷被窝也能睡着。
我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顶,看着家家户户热热闹闹。
我想,我已经学会了忍受苦难和孤独。
诚如爸爸所说,我不会死。
日子很快到了腊月。
妈妈打电话到大鹏家找我。
她的声音很愉悦: 晶晶,妈妈二十二结婚,到时候让你舅舅带你一起过来。
她叮嘱着: 假如宾客问起,你就说你是你舅舅的女儿。
我急急问: 那以后我能跟你一起住吗?
3
她沉默了几秒,回: 等我跟你魏叔安顿好再说吧。
纵使是作为外甥女去见妈妈,我依旧满心欢喜。
我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刷得干干净净,就连袜子的破洞都一针针缝上了。
她是我唯一的妈妈。
一年不见,我有好多话想跟她说。
等到腊月二十一,妈妈的电话又来了。
她说: 晶晶,妈妈这边不太方便,过段时间再去看你。
妈妈也得顾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体谅一下妈妈,好吗?
挂断电话。
大鹏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他摸摸我的头: 你爸说来回车票太贵,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妈妈那吧。
妈妈有了新家。
她也不欢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开始家家户户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发呆。
香柳姐路过盯我看了一会,走出很远后,她又折回来,在我旁边坐下。
从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给我: 吃吧
大概是炒过火了。
吃起来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岁,是村里出了名的凶姑娘。
她爸爱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她妈实在受不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跑了。
她爸于是转而打香柳。
直到两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她爸一根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后,村里的大人都让自家孩子离她远点。
怕她发疯。
她不爱说话,总是拉着脸独来独往。
可我此刻觉得她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里,抱出一个全新的大糖罐。
拆开,从里面挑了两颗草莓味的棒棒糖给香柳姐。
你哪来这么多糖?
我妈走的那天给我买的。我朝她笑笑,她说等我吃完这些糖,她就会回来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给我: 那你自己留着吃
没关系,你吃吧。我放低了声音,她是骗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戏。
可惜我突然就长大了,怎么都骗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开糖衣,狠狠咬下去。
大声道: 她们回不回有什么要紧的,我们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从那以后,她会把最大的烤红薯、最嫩的蔷薇尖、最大的拐枣、最甜的野葡萄,都与我一起分享。
冬去春来,我陪香柳姐上山打猪草。
看到贫瘠的石壁上,有一丛葱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们周边没有花也没有树。
就这么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摆。
我指着它们,道: 那野草,好像我们哦
爹不疼娘不爱,要什么没什么。
香柳姐看了几秒,笑了笑: 可它们那么绿,活得那么好呢。
那些树荫下的草,还没长得那么好。
嗯
纵使身处贫瘠,它们依旧生机勃勃呀。
几个月后,我妈生了个弟弟。
她抱着弟弟回村,骄傲得嘴角压都压不住。
你爸以前总说我生不出儿子,现在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有问题的是他崔大头,不是我
哦。
原来她是回来扬眉吐气的,不是特意来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后。
中秋节回家,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里的姑娘。
那姑娘是头婚,结婚后爸爸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城里。
村里的男人羡慕不已。
崔大头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知道走的什么狗屎运。
那女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么就看上他了
女人们则一边嗑瓜子一边逗我: 晶晶,以后你也是城里姑娘了,开心吗?
我其实还是有点期待。
回家后小声问爸爸: 你会带我一起进城吗?
5
爸爸立马拉下脸: 怎么可能,她家亲戚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我看你一个人住也挺好的,你就继续在乡下待着吧,米面油我不会少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么唱来着……
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说的就是我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被放弃了。
越来越多的恶意扑面而来。
比如张婶每次见了我就笑: 晶晶,你爸妈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给我当女儿,以后长大就嫁给状元。
状元是她儿子,比我大岁,脑子不太灵光。
长得牛高马大,却还会当众脱了裤子撒尿。
张叔喝得醉醺醺,嚷嚷着: 你爸运气真好
你都快十岁了,供你到初中毕业你就能赚钱,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笔彩礼,这钱他一个人都占了
两口子一样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两样屎。
村里男孩们也会追在我身后,往我身上砸石头扔木棍。
拉扯我的衣服,揪我的头发。
还会大声喊: 扫把星,没人要,爹嫌弃,娘扔掉。
渐渐地,同龄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还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经十岁。
有日我们在一起吃野葡萄,村里的老光棍狗叔路过,笑眯眯地伸手来摸我: 晶晶,好些天没见又变漂亮了。
香柳姐举起镰刀,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讪讪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着剪刀,把我头发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洼洼的,实在难看。
我很委屈,眼泪哒哒地掉。
她凶我: 你一个人住山上,这样比较安全。
为什么?
因为山上有豺狼。她叮嘱,睡觉一定要锁好门窗,不要轻易给人开门,知道吗?
山里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间夜里的风很大。
吹动竹叶,哗哗作响。
间或有鸟鸣。
这么晚,它怎么还不睡呢?
是不是跟我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夜里村落寂静,各种自然的声响反而会被放大。
明明我的耳朵里这么吵闹啊。
我却会感觉,格外地孤独。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这时,院门吱嘎响了一声。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停在了窗口。
薄薄的月光下,一只浑浊的眼睛抵在窗户玻璃的破洞里,朝屋内看来。
我吓得一声尖叫,紧紧裹住被子。
狗叔醉醺醺的声音传来: 晶晶,我是你狗叔,你一个人睡是不是害怕?
开门,狗叔陪你
狗叔抱着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我头皮发麻,捏紧被子,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山间的豺狼,而是人间的禽兽。
窗户被他拍得邦邦响,生锈的钢筋如同腐朽的树枝,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被扳断。
薄薄的玻璃在冷月下晃动不止,咔嚓碎了。
狗叔长毛遍布的手,伸了进来。
6
我后背都是冷汗,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一道手电的强光照在玻璃上,清冷坚定的声音响起: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晶晶家干吗呢
是香柳姐。
我一个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听到香柳姐喊: 你是猪吗,他把手伸进去,你不会打?
她的声音给了我勇气。
我抄起门后的扁担,狠狠敲在狗叔的手臂上。
而香柳姐则用手电不断晃他眼睛。
狗叔恼羞成怒: 你个死丫头片子,我要陪晶晶睡觉,关你屁事
你不要她陪我睡,那你陪我睡。
香柳姐冷笑: 那你试试,我身上带了镰刀,发起疯来我连你胳膊一起砍了
我怕香柳姐被欺负,开着门举着菜刀出去。
颤声道: 我……我也剁你
狗叔怕了。
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面对村里人的指责,他嘻嘻哈哈: 喝多了,走岔路了嘛。
七伯则恶狠狠盯着香柳姐,斥道: 大半夜不在家睡觉,在外面做野猫呢
你就是被人睡了也是活该。
香柳姐阴恻恻冷笑: 谁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把他剁碎喂狗。
七伯脸色明显白了下。
不再说话。
也是从那天开始,香柳姐每天晚上都会来陪我睡觉。
村里有些大娘还劝我: 你离那个神经病远一点,当心她发疯起来伤了你。
她才不会伤我。
她是这世上唯一会护我之人。
我们太弱小了。
如果不拼尽全力张牙舞爪,又如何能唬得住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
那时我念五年级,香柳姐因为入学晚,念初一。
从前没人管束,我经常连作业都不做。
现在不行了。
香柳姐会逼着我一起写。
还会检查我功课,给我纠正错题。
人的天性大约就是懒惰的,纵使她耳提面命,我对学习依然提不起热情。
我不知道学习的意义在哪里。
直到有天,她带回了一本相册。
是她从老师那借的。
她一张张翻着,眼底全是渴望: 这是上海东方明珠,这是故宫,这是长城……
晶晶,你想不想长大后去这些地方看看?
很远吧,我们能去吗?
在我的认知里,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广东,那里有很多工厂。
当然能她拔高音调,只要我们好好读书,考上高中,考个好大学,就能走出这里。
我英语老师老家比这还穷,可她考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她在这里只待两年,很快就会调走。
她凝着我的眼: 你比我聪明,这是老天爷给你的补偿。
你难道想长大后,嫁一个像你爸那样的男人?成为你妈妈那样的女人吗?
7
我生生打了个寒战。
也是从那天起,我知道了读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学习的主动性和信念感格外重要。
小学的课本并不难。
香柳姐给我传授了很多她摸索到的学习方法,我每天跟着她学到十一点才睡。
全心全意之下,五年级的期末考,我拿到了年级第一。
妈妈得知后夸了几句,然后匆匆道: 你弟哭了,我不跟你说了,挂了。
爸爸更加不以为意: 女娃要那么会读书做什么?
只有香柳姐真心为我高兴。
她上山采了一大包覆盆子。
这种果子长在满是刺的藤蔓上,摘起来格外费劲。
稍不留神就会刮一胳膊血道子。
但它们熟透之后,比草莓还甜。
是孩子们都喜欢的零食。
香柳姐让我把衣服兜起,分了一半覆盆子给我。
我今天在山上看到我们的野草了,它们开花了呢。
真的?
野草都能开花,我们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吧?
那天的晚霞如怀里的覆盆子一般鲜艳,不知名的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唱着歌。
我们晃荡着脚丫,坐在院门口的大石上,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同学们大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有我格外努力,进了六年级后,我成绩一直稳步上升。
语文老师推荐我去参加作文比赛。
我写了一篇《野草》。
拿了县里的一等奖,后来作文被选送到市里,得了第三名。
香柳姐也获了县里的二等奖。
她站在凳子上,把我们的奖状贴得高高的。
以后咱们的奖状,要把这整面墙都贴满。
一起加油
晚霞层层叠叠,深粉色的光芒里,她笑得比路边的红蔷薇还要美。
小学毕业是全县联考,我考了一百五十多名。
加上之前作文一等奖的加持,县里最好的私立初中城北中学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香柳姐紧紧抱着我,眼睛都红了。
晶晶,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比我厉害多了
班主任也为我高兴。
崔晶晶,进了城北等于一只脚踏入了一中的大门。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你千万要把握。
我开心地跟爸妈报告这个消息。
妈妈笑了几声后道: 的确是好事,去城里念书你就可以住你爸爸那,正好他可以照应你。
爸爸断然拒绝: 你阿姨快生了,我照顾她都照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你
再说,私立初中的费用那么高,我拿不出来,如果你妈愿意出学费住宿费,那你就去读
妈妈也不乐意: 我还得攒钱给弟弟建房子娶媳妇呢。
晶晶,你那么聪明,就在镇上的初中读也是一样的。
8
窗外,几个孩子正在踢一个发黄漏气的皮球。
它在不同的孩子脚下辗转,哪个孩子若是将它踢得高踢得远,就会发出胜利的欢呼。
挂断电话,我上山去找香柳姐。
发现那一丛野草开的花已经谢了。
山风吹过,花瓣凋零一地。
香柳姐问清了来龙去脉,拽着我就往山下跑。
要去哪里?
当然是再去争取一下,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她骑着叮咚作响的自行车,载着我去找妈妈。
进了魏家村,有大娘跟我打招呼: 哟,晶晶来找你姑姑?
我牵动嘴角点点头。
到妈妈那时,弟弟把桌上的新茶壶扯下来打碎了。
妈妈抱着他左看右看,急得不行: 洋洋,吓到了没?
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恍然记起,六七岁时,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开水壶。
热水从胸口一直淋下来,我整个人都被烫红了。
妈妈当时很生气,一直骂我: 刚换的新内胆,你就给造了。你怎么那么能败家呢?
糟心玩意,怎么没把你烫死?
原来,她不是生性凶恶。
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而已。
但我还是说明了来意,我跪下来哀求她: 妈妈,求求你给我出学费好不好?
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十倍,不,百倍地还给你
闭嘴妈妈紧张看了看外面,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叫我姑姑?
她把我扶起来,摸着我的头: 晶晶,我在家带孩子,钱都是你魏叔叔赚的,我哪拿得出这笔钱?
她跟着我一起流泪: 我也不容易,你体谅一下我好吗?
你姓崔,这事你得找你爸,他如今是城里人,他肯定有钱。
无论我怎么哀求,妈妈都没答应。
没一会,魏叔叔回来了,他象征性地留我吃晚饭。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却没法厚着脸皮继续留下。
晚霞美得炫目,我的心却一片废墟。
走了一小会,妈妈追了上来。
9
她塞了一百块给我: 妈妈也只有这么多,你别怪妈妈
山路寂静,只有自行车的链条嘎嘎作响。
暮色一分分沉下来,前路陷入一片黑暗。
恰如我的未来一样。
就这么慢慢骑了不知多久,香柳姐突然喊道: 你看,月亮出来了。
今夜是满月。
清冷月光洒落天地,照亮前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别沮丧,咱们明天再去找你爸。
但我连爸爸的家门都没能进去。
你阿姨快生了,你别去气她
村里的女娃都是在镇上读初中的,就你名堂多?你要是再哭哭啼啼,镇上初中的学费我都不给你出
香柳姐不肯放弃。
咱们去找城北的校长,求求他,说不定他能给你免学费呢。
能有这样的好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
学校放暑假了,保安拦住我们不让进。
他听了我们的情况后,大声道: 校长是在里面,但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我们便一直等在校门口。
城里样样东西都要花钱。
我们花一块钱买了三个馒头,找老板要了一塑料袋自来水就着吃了。
从上午十点多等到晚上六点。
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了。
保安立马站起,声如洪钟: 校长,你下班了
我和香柳姐赶紧冲了上去。
磕磕巴巴说完情况。
校长坚持请我们在门口小店吃饭。
辣椒炒肉、红烧鲫鱼,再加一份西红柿鸡蛋汤。
我心里腾起希望。
可是饭后,他说: 我很同情你,可你的成绩并不拔尖,你这样的孩子太多,我没这么大的权力为你申请免学费。
我很抱歉
这才是生活残酷的真相。
天生天养的野草,是得不到命运太多眷顾的。
我们生而贫瘠。
或许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纵使能开花,也不过是短短瞬息。
校长开着小汽车将我们送回村口。
下车时,他递给我一本《老人与海》: 送给你的,别放弃,孩子
10
回家后我翻开书。
才发现里面夹着两百块。
那个夜里。
我跟香柳姐手牵手,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
乌云闭月,星子稀落。
香柳姐紧紧握着我的手: 没关系,读镇上的初中也可以,咱们正好做伴。
晶晶,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不能放弃
村里的婆娘们也议论这件事。
晶晶,大家都是在镇上念初中的,就你例外些哦?
女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是要嫁人的。
那些私立学校学费贵得要死,都是骗傻子钱,幸亏你爸妈没上当
……
我最后还是去念了镇上的初中。
香柳姐初三,我初一。
我们每天同进同出。
我来月事,是她教我怎么应对。
在卫生巾的表面再垫几张草纸,这样就能延长使用时间,可以省点钱。
我发育了,是她带我去买的小汗衫。
七伯有时会来找香柳姐,骂她贱货,有家不回。
有一次他喝多了发疯,紧紧抱着我: 你把我女儿拐跑了,那你回家当我女儿
香柳姐当时就疯了,从厨房拿着菜刀红着眼跑出来: 你那样对我就算了。你要是不放开晶晶,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把七伯的胳膊砍出了血。
七伯被吓跑了。
我软倒在地,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一些事。
为什么她那么厌恶七伯。
为什么她知道山上有豺狼。
为什么她宁愿与我住在一起也不回家。
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哭声在山间反复回荡。
第二天村里又有流言: 说香柳姐没救了,又发疯了。
大爷大娘们纷纷指责:
他好歹是你爹,你怎么一再对你爹动刀子?
这是大不孝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晶晶,你要是再跟她搅和到一块,你迟早要被她带坏咯
……
11
那时我们还太小。
脸皮薄,无法去辩解其中的真相。
只觉气愤与窒息。
从那时起,我更加坚定了信念: 我要逃出去。
我要逃出这个吃人的村庄,我要逃离这些站在道德高地,对他人苦难指指点点的人。
我跟香柳姐没日没夜地学。
城北的校长居然定期托人给我们他们内部的学习资料。
这些资料我从没藏私,都给了老师。
如果同学需要,老师可以帮他们印刷出来。
可惜,需要的人寥寥无几。
长大后我才懂,这世上浑浑噩噩活着的,本来就占多数。
能清晰知晓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努力,已经极为难得。
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
香柳姐的状态有高有低,如果按照她的高位水准,应该是能考上一中的。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
中考成绩出来,她只比一中分数线低两分。
两分。
一个选择题。
一个公式默记。
一句诗文填空。
就可以弥补的差距
香柳姐眼里的光都灭了,七伯却喜气洋洋: 我早说了她考不上,她还不信
她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
就算考上一中,我也不会供她读
……
我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 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读一年初三,学校会愿意收留你的。
那时管得不严,初三是可以想法子复读的。
香柳姐成绩不错,再读一年肯定能上一中,这对于学校也是好事。
可是七伯没给她机会。
他趁着香柳姐回家拿东西,把她锁在家里。
他收了隔壁村一个聋子六万块的彩礼,要把香柳姐嫁过去。
我请求他放过香柳姐,被他用扁担赶了出来。
我钱都收了,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这都是她该给我的回报。
我求村里人帮香柳姐说话。
大家纷纷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哦
只有孟伯娘和村支书出面去劝。
都被七伯骂回来了: 我嫁我女儿,关你们屁事
除非你们拿六万块给我,那我就把这女儿送给你们
隔着窗户,香柳姐泪水涟涟冲我摇头: 晶晶,算了,算了。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12
不
我没法算了
我不信这狗屁的命
你曾为我披荆斩棘。
我也定为你负芒披苇。
为免夜长梦多,七伯将婚期定在五日后。
我不眠不休地蹲守。
婚事前两天,老支书并三爷爷九爷爷来找七伯喝酒。
他们一直喝到下半夜。
七伯醉了,鼾声震天。
我偷偷溜到他家,拿出带来的锤子,使出吃奶的劲,使劲砸香柳姐窗户上的钢筋。
香柳姐把锤子接过去: 给我
刚砸弯一点,鼾声停了。
七伯嚷嚷道: 你个小贱人,去哪儿
我头皮都炸了,死死握住香柳姐的手。
好在几秒后,鼾声再度响起。
香柳姐赶紧继续,钢筋总算被砸弯,她挤了出来。
星月无光,我们沿着石子路一路往外跑。
家家户户的狗被惊动。
吠声连天。
经过孟伯娘家时,她打开门看到我们。
屋里的老太太在问: 是不是村里进贼了?
孟伯娘打了个哈欠: 没有,没人
一路跑到村口,香柳姐把锄头丢到河渠里。
她紧紧抱着我,哽咽说: 别告诉任何人是你放了我,知道吗?
晶晶,我得走了。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都给她,哭得不能自已。
香柳姐抚去我脸上的泪,笑了笑: 晶晶,我读不成书了,但是你别放弃
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读
考上一中,考上大学
走出这个村子,去看东方明珠,去故宫去长城。
晶晶,你可以做到的,是吗?
答应我,答应我……
我泪如雨下,不住点头: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我绝不会放弃。
香柳姐最后抱了抱我: 别哭,我以后不能给你擦眼泪了。
我会联系你的。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妹妹
不管我在哪里,都会想你
晶晶,你永远都不会孤独。
夜色那么黯淡啊。
一点点,一点点。
就将她的背影全部吞没了。
香柳姐跑了,七伯大怒。
第一时间跑来质问我。
13
可是大家勘探现场,发现钢筋是从里面被敲弯的。
而我毕竟是个小姑娘,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七伯已经把彩礼花了一部分。
聋子家找上门,要走了剩下的钱,把七伯狠狠打了一顿。
等他好后,一条腿出了问题。
走快了就一瘸一拐。
活该
怎么没把他打死
爸妈的钱只够活着。
想买课外书、练习册,我就得自己想办法赚钱。
去山上砍毛竹,手臂大的毛竹,用锯子锯成一米长短,再剖开成小拇指大小。
可以卖一分钱一片。
起早贪黑,一天能赚五块。
就是手上会被毛刺拉出许多细密的伤口,又痒又疼。
还可以采野生的金银花。
晒干后能卖一块五一斤。
它们有时缠着树,有时绕着溪流。
有次为了采它们我被蛇咬了。
好在是菜花蛇。
无毒,就是脚腕肿得像馒头,走路钻心地疼。
还能捡茶籽卖。
不过茶树上经常会有绿色的洋辣子。
一旦被碰到,半个胳膊都会发红,又痛又痒。
以前都是跟香柳姐一起做这些。
如今,却只能我自己干。
开学后,继母生了个女儿。
妈妈得知这个消息哈哈大笑: 你爸命里就没儿子,他肯定气死了,你那后妈肯定也没好日子过。
不
爸爸很宠爱妹妹。
一口一个宝贝。
换尿片冲奶粉,样样都来。
原来他不是讨厌女儿,只是单纯地……
不喜欢我而已。
不过没关系。
我有香柳姐就够了。
我带着她的期盼,没日没夜地学。
我发疯一样,把自己不会的题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化成灰我也认识为止。
香柳姐之前的英语老师如今继续教我们英语。
她很负责,也很喜欢我。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她: 张老师,你不是该调走的吗?
她沉默良久,淡淡道: 被有关系的顶替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反而笑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越是不公平,我们越是要努力,不然,就会被永远压在大山之下。
有天夜里,我学到十二点。
出门上厕所,发现月色黯淡。
恰如香柳姐出逃那日。
大半年过去。
你如今在何处?
是否,也能看到这一轮明月?
初三开学,我被分到了重点班。
附近五所初中举行联考,我拿了第三。
真好
可惜香柳姐不在,不然她一定很开心。
也就是这天,我收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包裹。
14
里面有肉干、奶粉、两身新衣服,四件少女内衣和一打内裤。
还有一封信。
晶晶:
我一切都好
你要好好吃饭。
不必回信,我很快就要搬家。
别害怕,你永远都不再是一个人
……
别担心。
香柳姐。
我虽然现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学习。
可我……
再也不害怕孤单了。
努力的日子过得飞快。
中考很快到了。
我们是在县里考试的。
考完那天,爸爸居然等在考场外,破天荒地叫我去县城他家里吃饭。
继母没给我甩脸子,也不再嫌我身上有跳蚤。
爸爸还给我夹了两块红烧肉。
我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父爱。
可爸爸很快就把这种幻觉打破。
他说: 我跟你阿姨准备开个店,妹妹正好没人照顾,你反正也考完了,就留下来帮我们看下妹妹。
妈妈得知后急了。
凭什么去给她带女儿
她拉着我的手: 你还是帮我来带带弟弟,你魏叔叔承包了一个工地,正是缺人。
晶晶,要帮你也得帮妈妈,以后你弟弟还能给你撑腰。
崔晶晶。
别难过。
他们不爱你,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我明确拒绝。
我要读高中,我要考大学
爸妈都跳脚了:
供你读完初中,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读什么高中?
乡下那破初中,就算拿了第一名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一个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村里也有人劝:
你爸妈没收彩礼把你嫁出去,已经对你不错咯
你也大了。他们现在需要你搭把手,你还是得回报,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当白眼狼。
一中没那么好考的,当时香柳的成绩也挺好,后来还不是没考上
就是,女娃娃一到大阵仗,心理素质就是不行,扛不住事。
平时考得好,不代表大考也能扛住。
……
我收拾行李连夜跑路,进了一家电子厂做临时工。
干着两班倒的活儿。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宿舍,每每下班后,头一沾枕头就能秒睡。
一开始操作不熟练。
有次不小心伤了手,血汩汩往外喷,骨头都露出来了。
可临时工没有医保,我不舍得去医院。
就找宿舍的大姐处理了下,用白布条包好,下午继续上工。
我很清楚: 就算我考上,爸妈也不会出钱供我,所以我得靠自己。
我不能放弃。
宿舍同龄的佳佳每天一下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还笑话我:
都进厂了,还不认命呢?
不是谁都有那个脑子有那个钱。
还不如趁着年轻,找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嫁了。
嫁人才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读书可不是
……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
到了出成绩这天,我一直心神不宁。
频频出错,被组长骂得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等到换班,我在小卖部给班主任电话。
他叹口气: 晶晶,你这次的成绩有点遗憾啊……
工厂门口的水泥地表面,空气被加热成扭曲的烟雾。
午后热辣的日光将我尽数包裹。
我的手脚却一片冰凉。
难道……
老天爷终究要拔掉我这株野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