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市的六月，总被连绵的雨困住。
潮湿的海风卷着水汽，漫过骑楼老街的雕花铁栏，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苏晚将最后一张修复好的书页放进晾书架时，檐外的雨突然变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耳边敲着无数面小鼓。
她抬手看了看表，下午西点。
工作室“晚来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匾额，是祖父在世时亲手写的，笔锋里还能看出当年的力道。
空气中浮动着纸墨与糨糊的淡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栀子花香——隔壁阿婆种在骑楼下的栀子，被雨水洗得发亮，白得晃眼。
该收工具了。
苏晚拿起竹编的收纳篮，走到骑楼的廊柱下。
这里是她晾晒修复工具的地方：排笔、糨糊刷、镊子、马蹄刀，还有浸在清水里的宣纸。
这些工具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午后，指尖摩挲过它们的次数，比触碰手机屏幕还多。
她刚把最后一把排笔放进篮子，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划破雨幕。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她放在廊沿下的搪瓷盆被撞翻，清水混着泥浆漫出来，里面泡着的几张用于补纸的桑皮纸，瞬间被污水浸透。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
那是她托人从皖南山区特意订制的桑皮纸，纤维细密，最适合修补清代线装书的虫蛀处，一张纸要耗费匠人三天的功夫。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斜停在廊柱旁，车头离她不过半米，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她的白色棉麻裙角。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在阴雨天里闪着冷光。
男人身形挺拔，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狼藉，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却丝毫没破坏那份精致的凌厉。
“抱歉。”
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冷质感，像冰面下流动的水，“多少钱？
我赔。”
苏晚没看他递过来的手机——他似乎正准备转账，屏幕上的数字还没输完。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泡在泥水里的桑皮纸捞起来。
纸己经软塌塌的，原本米白的颜色染上了灰黑，边缘卷成了不规则的波浪。
“这些纸，赔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它们不是用钱衡量的。”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低头看向苏晚专注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显低垂，鼻尖沾了一点泥星子，却没去擦。
她的手指纤细，指尖泛着常年接触纸张的薄茧，正一点点将湿纸分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什么。
“我是陆承宇。”
男人收回了手机，语气里添了几分探究，“风启资本。
这次来青岚，是为了骑楼片区的收购案。”
苏晚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静，像雨后积在青石板凹处的水，能清晰地映出陆承宇的身影。
“我是苏晚，这里是晚来居。”
她指了指身后的木门，“骑楼片区的收购，不包括这里。”
陆承宇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今天刚到青岚，还没来得及细化收购名单，但助理提交的资料里，明确标注了“晚来居”所在的这栋三层骑楼，是片区内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产权清晰，属于苏家。
“苏小姐可能误会了。”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份报表，“风启的计划是整体收购，进行现代化改造。
这些老建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斑驳的墙面和雕花的木窗，“己经不适应城市发展了。”
“不适应？”
苏晚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陆先生知道吗？
您现在站的这块青石板，是光绪年间铺的；头顶的骑楼廊柱，民国时曾躲过日军的轰炸；就连您刚才撞翻的搪瓷盆，都比您的年纪大。
它们不是不适应，是在等懂它们的人。”
雨还在下，风带着海的咸涩涌过来，吹乱了苏晚颊边的碎发。
陆承宇看着她蹲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废掉的桑皮纸放进篮子，动作虔诚得像在拾起什么珍贵的碎片。
他习惯了用数据说话：容积率、回报率、投资周期……这些冰冷的数字能解释一切，能衡量一切。
可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守护的这间老屋，却像一组无法被纳入公式的变量，突兀，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温度。
“收购案的细节，我的助理会和你联系。”
陆承宇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身准备上车，“至于这些纸的损失，我会让助理赔偿。”
苏晚没再理他。
她抱着篮子站起身，推开“晚来居”的木门，将风雨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都关在了门外。
门内，光线暗了下来。
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时间的味道。
苏晚走到工作台前，将篮子里的湿纸一张张摊开在吸水纸上，动作依旧轻柔。
她知道陆承宇是谁。
昨天去老街的杂货铺买糨糊时，阿婆们就在议论，说有大资本要来拆骑楼了，领头的是个从大城市来的年轻新贵，手段厉害得很。
她不怕。
祖父去世前握着她的手说，晚来居不只是一间工作室，是书的家，也是他们苏家的根。
只要她在，就不能让它没了。
只是……刚才那个男人的眼神，冷得像青岚市深秋的海。
苏晚拿起一张还没被浸湿的桑皮纸，对着光看。
纸纤维在光线下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像一张交错的网，兜着那些不能被时光吹散的故事。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顾言也是这样拿着桑皮纸，笑着对她说：“小晚，你看这纸，比人的皮肤还结实，能禁得住几百年的风雨呢。”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工作室的木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手里还拿着那封没写完的信，信纸一角沾着一点糨糊。
“等我回来，就把这信给你。”
他说。
可他没回来。
雨还在敲打着窗棂，苏晚的指尖轻轻抚过桑皮纸，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残留着师兄当年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赶紧把被雨水打湿的工具整理好，明天还要继续修复那本明代的《茶经》。
而门外，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骑楼老街，汇入雨幕中。
陆承宇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骑楼身影，那些斑驳的墙面、悬挂的灯笼、晾在廊下的蓝印花布，像一帧帧褪色的老照片，闯入他被报表和会议填满的世界。
“老板，”司机开口，“接下来去酒店吗？”
陆承宇收回目光，打开手机。
屏幕上是助理发来的资料，关于“晚来居”和它的主人苏晚。
“不去酒店。”
他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去看看我们要收购的‘累赘’。”
车窗外，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掠过现代化的CBD玻璃幕墙，又飘向江对岸的骑楼老街。
两个世界被同一场雨笼罩，而命运的齿轮，己经在雨声里悄然转动。
潮湿的海风卷着水汽，漫过骑楼老街的雕花铁栏，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苏晚将最后一张修复好的书页放进晾书架时，檐外的雨突然变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耳边敲着无数面小鼓。
她抬手看了看表，下午西点。
工作室“晚来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匾额，是祖父在世时亲手写的，笔锋里还能看出当年的力道。
空气中浮动着纸墨与糨糊的淡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栀子花香——隔壁阿婆种在骑楼下的栀子，被雨水洗得发亮，白得晃眼。
该收工具了。
苏晚拿起竹编的收纳篮，走到骑楼的廊柱下。
这里是她晾晒修复工具的地方：排笔、糨糊刷、镊子、马蹄刀，还有浸在清水里的宣纸。
这些工具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午后，指尖摩挲过它们的次数，比触碰手机屏幕还多。
她刚把最后一把排笔放进篮子，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划破雨幕。
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她放在廊沿下的搪瓷盆被撞翻，清水混着泥浆漫出来，里面泡着的几张用于补纸的桑皮纸，瞬间被污水浸透。
苏晚的心猛地一揪。
那是她托人从皖南山区特意订制的桑皮纸，纤维细密，最适合修补清代线装书的虫蛀处，一张纸要耗费匠人三天的功夫。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斜停在廊柱旁，车头离她不过半米，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她的白色棉麻裙角。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在阴雨天里闪着冷光。
男人身形挺拔，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狼藉，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却丝毫没破坏那份精致的凌厉。
“抱歉。”
男人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冷质感，像冰面下流动的水，“多少钱？
我赔。”
苏晚没看他递过来的手机——他似乎正准备转账，屏幕上的数字还没输完。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泡在泥水里的桑皮纸捞起来。
纸己经软塌塌的，原本米白的颜色染上了灰黑，边缘卷成了不规则的波浪。
“这些纸，赔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它们不是用钱衡量的。”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低头看向苏晚专注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被雨水打湿后更显低垂，鼻尖沾了一点泥星子，却没去擦。
她的手指纤细，指尖泛着常年接触纸张的薄茧，正一点点将湿纸分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什么。
“我是陆承宇。”
男人收回了手机，语气里添了几分探究，“风启资本。
这次来青岚，是为了骑楼片区的收购案。”
苏晚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静，像雨后积在青石板凹处的水，能清晰地映出陆承宇的身影。
“我是苏晚，这里是晚来居。”
她指了指身后的木门，“骑楼片区的收购，不包括这里。”
陆承宇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今天刚到青岚，还没来得及细化收购名单，但助理提交的资料里，明确标注了“晚来居”所在的这栋三层骑楼，是片区内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产权清晰，属于苏家。
“苏小姐可能误会了。”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份报表，“风启的计划是整体收购，进行现代化改造。
这些老建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斑驳的墙面和雕花的木窗，“己经不适应城市发展了。”
“不适应？”
苏晚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陆先生知道吗？
您现在站的这块青石板，是光绪年间铺的；头顶的骑楼廊柱，民国时曾躲过日军的轰炸；就连您刚才撞翻的搪瓷盆，都比您的年纪大。
它们不是不适应，是在等懂它们的人。”
雨还在下，风带着海的咸涩涌过来，吹乱了苏晚颊边的碎发。
陆承宇看着她蹲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废掉的桑皮纸放进篮子，动作虔诚得像在拾起什么珍贵的碎片。
他习惯了用数据说话：容积率、回报率、投资周期……这些冰冷的数字能解释一切，能衡量一切。
可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守护的这间老屋，却像一组无法被纳入公式的变量，突兀，却又带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温度。
“收购案的细节，我的助理会和你联系。”
陆承宇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身准备上车，“至于这些纸的损失，我会让助理赔偿。”
苏晚没再理他。
她抱着篮子站起身，推开“晚来居”的木门，将风雨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都关在了门外。
门内，光线暗了下来。
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时间的味道。
苏晚走到工作台前，将篮子里的湿纸一张张摊开在吸水纸上，动作依旧轻柔。
她知道陆承宇是谁。
昨天去老街的杂货铺买糨糊时，阿婆们就在议论，说有大资本要来拆骑楼了，领头的是个从大城市来的年轻新贵，手段厉害得很。
她不怕。
祖父去世前握着她的手说，晚来居不只是一间工作室，是书的家，也是他们苏家的根。
只要她在，就不能让它没了。
只是……刚才那个男人的眼神，冷得像青岚市深秋的海。
苏晚拿起一张还没被浸湿的桑皮纸，对着光看。
纸纤维在光线下呈现出细密的纹理，像一张交错的网，兜着那些不能被时光吹散的故事。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顾言也是这样拿着桑皮纸，笑着对她说：“小晚，你看这纸，比人的皮肤还结实，能禁得住几百年的风雨呢。”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工作室的木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手里还拿着那封没写完的信，信纸一角沾着一点糨糊。
“等我回来，就把这信给你。”
他说。
可他没回来。
雨还在敲打着窗棂，苏晚的指尖轻轻抚过桑皮纸，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残留着师兄当年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赶紧把被雨水打湿的工具整理好，明天还要继续修复那本明代的《茶经》。
而门外，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骑楼老街，汇入雨幕中。
陆承宇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倒退的骑楼身影，那些斑驳的墙面、悬挂的灯笼、晾在廊下的蓝印花布，像一帧帧褪色的老照片，闯入他被报表和会议填满的世界。
“老板，”司机开口，“接下来去酒店吗？”
陆承宇收回目光，打开手机。
屏幕上是助理发来的资料，关于“晚来居”和它的主人苏晚。
“不去酒店。”
他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去看看我们要收购的‘累赘’。”
车窗外，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掠过现代化的CBD玻璃幕墙，又飘向江对岸的骑楼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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