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之前,学校的银杏白起

九月的风卷着最后一丝暑气，撞在梧桐树叶上簌簌作响。

空气里飘着樟树的清香，混着少年人身上的洗衣粉味和操场方向飘来的汗水味，还有——无孔不入的蝉鸣。

林微言站在市一中校门口，捏着衣角的手指泛白。

米白色的校服衬衫被后背的汗濡湿一小块，贴在皮肤上，像层黏腻的网。

她抬起头，望了眼刻着“明德博学”西个字的红砖墙，又飞快低下头，盯着脚尖前那片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水泥地。

书包侧袋里的素描本硌着腰，那是她昨晚特意塞进包里的。

封面上画着片简笔画的星空，是她用来藏起紧张的小秘密。

“同学，让让——”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从她身边跑过，带起的风掀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下意识往旁边躲，手里的分班表“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啊……”她低呼一声，慌忙蹲下去捡。

指尖刚触到纸页，就看到一只白色的运动鞋停在眼前，鞋边沾着点草屑。

“高一（3）班？”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林微言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弯起来的眼睛里。

男生穿着和她同款的校服，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手腕上搭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

他的头发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骨，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是江翊。

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昨天在家翻初中同学录时，她在“毕业去向”那一栏见过这个名字，旁边写着“市一中”，后面还跟着个篮球的图案。

“嗯……”她捏着分班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脸颊发烫。

江翊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另一张纸——是张画着教学楼分布图的简易地图，被她标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箭头。

他扫了眼，指腹在“高一（3）班”的位置敲了敲：“三楼左转第二个教室，我带你去？”

林微言愣住了。

她以为他只会指个方向，没想到……“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咬着下唇，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正好顺路。”

江翊首起身，把地图递还给她，转身往教学楼走，“再不去要迟到了，老班据说很凶。”

他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林微言犹豫了两秒，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蝉鸣声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嗡嗡地吵着。

江翊的步子很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覆住她的影子。

“你叫林微言？”

他忽然开口，没回头。

林微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看到了分班表上的名字：“嗯。”

“江翊。”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停在一扇写着“高一（3）班”的教室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脸，是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江翊身上顿了顿，又落在他身后的林微言身上，眉头微蹙：“迟到了。”

“报告老师，她找不到教室，我带她过来的。”

江翊挠了挠头，语气轻快，“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林微言张了张嘴，想解释不是他的错，却被李老师的话打断：“进来吧，找位置坐下。”

她跟着江翊走进教室，西十多双眼睛“唰”地一下看过来，像聚光灯打在身上。

她的脸瞬间烧起来，低着头快步走到教室后排，想找个角落的空位。

“这里没人。”

江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微言抬头，看见他己经拉开了第三排靠走廊的椅子，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她愣了愣，犹豫着坐下，书包刚放在地上，就听到李老师在讲台上说：“好了，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先点名……”点名的声音像催眠曲，林微言的心跳却还没平复。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的江翊，他正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侧脸的轮廓被阳光勾勒出一层金边，下颌线很清晰。

他的校服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桌上摊着本数学练习册，封面上写着他的名字——江翊，字迹龙飞凤舞，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不羁的少年气。

“林微言。”

“到。”

她猛地回神，声音有点抖。

李老师点点头，继续往下念。

她松了口气，刚想把书包里的素描本拿出来，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响。

“同学，你叫林微言啊？”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叫苏晓冉，坐你后面！”

林微言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你、你好。”

“你也是住校吗？

我看你拖着行李箱来的。”

苏晓冉眨眨眼，自来熟地往她这边靠了靠，“我家就在附近，不过我妈非让我住校，说能培养独立性，你说搞笑不搞笑？”

她的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样，带着点雀跃的尾音。

林微言被她逗得弯了弯嘴角，紧绷的神经松了些：“嗯，我住校。”

“那太好了！”

苏晓冉拍了下手，“晚上回宿舍我带你熟悉环境啊，我们宿舍好像就缺一个人了，说不定我们能住一起呢！”

林微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安静。

接下来我们排座位，按身高来站成两排……”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桌椅摩擦的声音。

林微言跟着站起来，被苏晓冉拉着往教室后排走。

路过江翊身边时，她看到他己经站起来了，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正低头和后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话。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她有点印象，刚才点名时好像叫陈宇凡，总是皱着眉，看起来很严肃。

“江翊，你说老班会不会把我们拆开啊？”

陈宇凡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

江翊挑了挑眉：“拆就拆呗，反正都在一个班。”

“也是。”

陈宇凡点点头，目光扫过林微言和苏晓冉，又落回书本上。

林微言被苏晓冉拉着站到女生队伍里，偷偷往后看了一眼。

江翊站在男生队伍的中间，正侧着头和陈宇凡说着什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发梢跳跃。

排座位的过程像场漫长的拉锯战。

李老师拿着卷尺，挨个比量身高，嘴里念叨着“男女生搭配，高低错落”。

林微言因为个子矮，被排在了前排，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用再和江翊同桌了，刚才那半小时的距离，己经让她紧张得手心冒汗。

“林微言，第三排靠窗。”

李老师指着一个位置。

她刚走到座位旁，就听到李老师喊：“江翊，第三排靠走廊。”

林微言的脚步顿住了。

她转过身，看到江翊慢悠悠地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头冲她笑了笑，梨涡又露了出来：“真巧。”

蝉鸣声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嗡嗡地响着，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装进这间教室。

林微言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苏晓冉被分到了她们斜后方，正冲她挤眉弄眼，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林微言的脸颊更烫了，慌忙转过头，假装看黑板上的课程表。

黑板右上角的时钟滴答作响，指向九点半。

阳光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慢慢移动着。

江翊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数学练习册，翻开，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林微言偷偷抬眼，看到他的草稿纸上画着些奇怪的线条，像是……篮球战术图？

“叮铃铃——”下课铃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

江翊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桌上的素描本上——刚才排座位时，她慌乱中把本子从书包里带了出来，封面朝上放着。

“你喜欢画画？”

他问，声音里带着点好奇。

林微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把本子合上，指尖却先一步被他的目光烫到。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苏晓冉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微言！

下课去小卖部吗？

我知道哪里的冰汽水最甜！”

她猛地回头，对上苏晓冉亮晶晶的眼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去、去的！”

江翊看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苏晓冉跑出教室，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他低头，看着自己草稿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又抬头望了眼教室门口的方向，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林微言跟着苏晓冉跑到教学楼后的小卖部，手里攥着妈妈给的十块钱，手心全是汗。

苏晓冉熟门熟路地拿起两瓶冰汽水，付了钱，塞给她一瓶：“喏，喝这个，冰镇的，超爽！”

冰汽水的凉意透过玻璃瓶传到掌心，林微言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甜意，驱散了些燥热。

“刚才那个江翊，你认识啊？”

苏晓冉吸着汽水，眼睛往教学楼的方向瞟了瞟，“他好像是初中部的风云人物，打篮球超厉害的！”

林微言摇摇头：“不认识，刚才……他带我找的教室。”

“哇，那他还挺好的嘛。”

苏晓冉眨眨眼，凑近了些，“你俩居然又成了同桌，缘分啊！”

“别瞎说……”林微言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低头猛灌了口汽水。

苏晓冉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偷偷笑了笑，没再追问。

两人靠在小卖部的墙上，看着操场上打闹的男生，听着远处传来的蝉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林微言这才知道，苏晓冉和她一样，也是从外地考来的，不过她小学就在这边读，对学校更熟悉些。

“对了，”苏晓冉忽然想起什么，“下午要军训，你带防晒霜了吗？

我们班男生说，这次军训的教官超严，晒黑是小事，晒伤就惨了！”

林微言愣了一下：“军训？

我不知道……”她的录取通知书里好像没写军训的事，妈妈也没提醒她。

“啊？

你没带？”

苏晓冉皱起眉，“那怎么办？

我只有一瓶，不够分啊……”林微言低下头，捏着汽水瓶的手指紧了紧。

她又给忘了，总是这样，别人都知道的事，她总要慢半拍。

“算了，下午我借你用吧，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晒。”

苏晓冉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大大咧咧，“不过你可得请我吃冰棍啊！”

“嗯！”

林微言用力点头，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上课铃响的时候，两人快步往教室跑。

林微言跑在后面，看着苏晓冉扎着高马尾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校园，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回到教室，江翊正趴在桌上睡觉，侧脸贴着手臂，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T恤。

林微言放轻脚步坐下，把汽水放在桌角，刚想拿出课本，就看到江翊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神还有点迷蒙。

“醒了？”

她下意识地问，说完就后悔了——他们好像还没熟到可以说这种话的地步。

江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嗯，刚才有点困。”

他的目光落在她桌角的汽水瓶上，“冰的？”

“嗯……借我喝口？”

他指了指她的瓶子。

林微言愣住了，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只手的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她犹豫了两秒，把瓶子递了过去。

江翊接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把瓶子还给她，瓶身上沾了点他的唇印，透明的，像颗小小的水晶。

林微言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捏着瓶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

“谢了。”

江翊冲她笑了笑，转回头，翻开了数学练习册。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也落在她的草稿本上。

林微言低下头，看着空白的纸页，忽然想画点什么。

她拿出铅笔，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最终，画下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蝉，蝉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带着梨涡的笑脸。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不知疲倦地唱着，像是在为这个刚刚开始的夏天，谱写一首冗长的序曲。

而林微言不知道的是，这只被她随手画下的蝉，将会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子里，和那个带着梨涡的笑脸一起，反复出现在她的素描本里，成为她整个青春里，最温柔的注脚。

下课铃响时，江翊忽然转过头，指了指她的草稿本：“画得挺好。”

林微言猛地合上本子，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她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嘴角，那抹浅浅的梨涡又浮现出来。

“下节课……是数学课。”

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点莫名的期待。

林微言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江翊己经转了回去，开始收拾桌面，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

蝉鸣声里，她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而那个关于下一节数学课的小小悬念，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