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
那群听风就是雨的蠢货,一点辨别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此刻,赵望舒正冷冷地盯前来宣旨的公公,直到那公公头上的冷汗都快滑进嘴里了,她才把视线挪开。
七月流火,本该是皇帝要带她去行宫纳凉的时候,然而现在,她却被那小兔崽子关在寝殿里忏悔。更恶心的是,刘予安对外称她这个太后不甘寂寞,与侍卫有染,正在寿康宫忏悔思过,等候发落。
她有什么可忏悔的吗?
有。
但对刘予安,她没什么欠他的。
赵望舒只是后悔,她太相信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竟然半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
他不愧那人的儿子,跟他一样狼心狗肺。
这一家子简直盛产狗皇帝
酒杯下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刘予安用工整的隶书写了几个大字: 今日是我母妃的祭日,你去找她忏悔吧。
怪不得不杀自己,原来是等今天呢。
赵望舒冷笑一声,只觉得周身都是彻骨的寒意,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半晌,她才从怀中拿出刘峤送给自己的血玉镯子,用手帕细细包好,放在了桌案上。
她不要带着刘峤的定情信物去死,她不要下辈子也和刘峤纠缠在一起。
可镯子还没放稳,赵望舒就被一道突然降落的凌厉身影吓了个半死。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赵望舒手里的血玉镯子顺势掉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而那前来监督她的公公刺客二字还未喊出口,就被来人一剑封喉了。
赵望舒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立马就想出了几种可能。
刺杀?刺杀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太后做什么?难道刘予安还不放心,怕她没喝毒酒,还找了人来灭口?
可这刺客一直抱着她算是怎么回事?
赵望舒立马就想起刘予安诬陷她的内容,这个男人难道是来坐实他和侍卫有染的?
思及此,赵望舒奋力一推,想躲开眼前这个男人,可她力气不大,不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摸了一手血。
她冷冷开口: 你不要命了?
男人靠在她身上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头来退开半步。
他企图将她拉走,赵望舒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警惕地审视他。
男人终于开口: 跟我走。
他的声音很轻,很冷,但也很坚实,让赵望舒格外安心。
是你呀。季忻州。
她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皇帝赐给他的侍卫中的武功最好的一个,所以季忻州就被提拔成了她的贴身侍卫。后来她觉得季忻州武功不错,脑子也好使,在她身边太屈才了,才向刘峤举荐了季忻州。
哦,刘峤就是他那死了许久的丈夫。
后来,季忻州去了北镇抚司,做的还是侍卫的活儿,只不过变成了暗卫,听说混得不错,再过两年应该能成为北镇抚司的一把手。
只是入宫之后,她几乎没见过季忻州了,他怎么会到这来?
季忻州讶异于赵望舒还认得出他,却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在短暂的惊讶后低垂了眼眸,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 跟我走。
赵望舒刚想问他走去哪儿?,季忻州已经扛起她飞出了寿康宫。
外面的很多具尸体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斗争,奇怪的是赵望舒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不过也是,估计季忻州平时的任务就是杀人于无形。
她压根就不觉得这个侍卫能带她离开这鸟笼一般的皇宫,甚至坚信季忻州就是被刘予安派来与她有染的那个侍卫。
只是她想不通,刘予安干嘛要让折损季忻州来换她的罪名呢?明明随便找个小侍卫就行了,毕竟北镇抚司的季忻州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季忻州带着赵望舒一路厮杀,眼瞅着就要到了宫门。
漫长的宫道上都是季忻州剑下的亡魂和他身上流出的鲜血,而在被他时而护在怀里,时而护在身后的赵望舒却是一根头发都没有掉。
这戏做得也太逼真了,她都开始佩服季忻州的敬业了。
可再强的人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就在离宫门一步之遥的时候,季忻州被箭射中了小腿,尽管他还是以剑为撑,单腿跪地,固执地抵抗着企图接近赵望舒的卫兵,但……
最多也只能走到宫门了吧。
他在这倒下,倒是与赵望舒想的差不多。她猜想,刘予安差不多该出来了。
果不其然,小皇帝的冷笑适时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
原来是与侍卫有染,不过不是那个侍卫啊。
言下之意,季忻州打乱了他的计划,让她错过了那个本该与她有染的侍卫。
赵望舒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季忻州还真是来救她的?
在她怔忪之间,一大群侍卫鱼贯而上,将季忻州和她团团围住。
刘予安擦拭着手里的剑刃,嘴角擒着一抹和赵望舒一样的、意味不明的笑,母后,你竟与侍卫……啊不,是北镇抚司的季副指挥使……朕的一条狗有染朕本念在你多年抚育之恩,不忍苛责,没想到你竟做出私奔这种有辱皇家颜面的事,朕也保不了你了。
赵望舒笑着对刘予安说: 你演的这出戏,母后觉得甚是不错。
她的脑海里涌出了很多谚语,包括猫哭耗子、黄鼠狼给鸡拜年、鳄鱼的眼泪……
还有一些她曾经听过的故事,比如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
没等赵望舒想完,疯魔了的刘予安已经拿着剑刺向赵望舒了。
就在此时,季忻州动了。
他用伤痕累累的后背替赵望舒又挡了一剑,之后便倒在了赵望舒肩上,再无动静了。
赵望舒震惊地无以复加,她撑不起季忻州,只好跟着他一起滑坐到地上,愤恨地瞪着刘予安。
到头来,看着这样的刘予安,赵望舒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千般万般不是,可那都是她教的。
被卫兵拖进大牢的时候,赵望舒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刘予安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从他囚禁她的那天她就在想了,一直到今天也不明白。
她决定不再想了,她现在要想的是另一件事。
季忻州为什么要救她?
下狱后,按照流程她还有三天的寿命,她蹲在大牢里一根一根地数稻草,但每一根稻草都是季忻州的样子。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赵望舒回忆了很多很多事,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哪里有恩于季忻州,值得他这样冒险。她的印象里,季忻州只是她的护卫。
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就去救,但其他时候他总是躲着她。
少女心思泛滥的时候,他也会逗逗季忻州,但那个人总是冷着脸不搭理他。她也是要面子的,渐渐的,她就不去贴季忻州的冷屁股了。
从十岁到十五岁,他保护了她五年,却从未在她心里留下半点波澜。
而后的十五年,她再也没见过季忻州,季忻州有什么道理去救她呢?
难道是职业病?可有过了十几年还发作的职业病吗?
赵望舒想这些的时候,刘予安也没闲着,天天来找赵望舒的茬。
但她才不在乎呢。
小狗皇帝如此气急败坏,无非就是因为没能在他母妃祭日那天杀了自己。
赵望舒心知肚明,总能用这点把刘予安气得半死。况且赵望舒是将门之女,论骂人,他是骂不过她的。
不过刘予安也有他的报复方式,他记恨季忻州将赵望舒带出寿康宫,没能让他秘密处死她,以至于他又要多等三天,所以他每天都要把伤痕累累的季忻州拖到赵望舒的面前,嘲笑这个侍卫的不自量力和赵望舒的罪有应得。
刘予安一再逼问季忻州何时开始与太后有私情,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私刑,季忻州却始终闭口不答。这让刘予安更加气急败坏,所有刑罚不要钱似的往季忻州身上用,但就是不把他弄死。
此刻,赵望舒终于相信,季忻州真的不是刘予安派来的,他是来救她的。因为刑房里的人都是刘予安的心腹,他无需做戏给他们看,所以季忻州和刘予安不是一伙儿的……
他不为钱财、不为权势,不是来救太后,而是真心地来救她赵望舒的。
赵望舒的心里没来由的难受,木澜死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妙芜死的时候她也没有看到,所以只有季忻州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是心在滴血,让她感受到了对刘予安真真实实的恨意。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权力的更迭就是如此奇怪,一朝锦云一朝泥,她什么也帮不了季忻州。
三天的时间里,难熬的不仅是刘予安,一点伤没受的赵望舒同样度日如年。
第三天,刘予安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处死季忻州。等待行刑的那个清晨,他将她和季忻州关在了刑场边的牢房里进行最后一次凌虐。
发泄完毕,刘予安并没有将季忻州带走,而是将他关进了赵望舒的牢房。
反正也要死了,就让他们作对『亡命鸳鸯』。
赵望舒觉得,刘予安总算是干了件人事。
她想要把倒在地上的季忻州扶起来,但他满身都是伤,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他碰碎了。
长痛不如短痛。
赵望舒深吸一口气,靠着一股蛮劲儿把季忻州翻到了墙边的稻草堆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
季忻州低垂着眼眸,高大的身形软绵绵地靠在墙边,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赵望舒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但他连看都没有看赵望舒,更别提跟她说话了。
刘予安不会割了他的舌头吧?
赵望舒急切地凑上前去,认真地掰开了季忻州的嘴,想看看他的舌头还在不在。
季忻州被这突如其来的凑近吓了一跳,陡然间红了脸,所幸他的脸上到处都是血迹,赵望舒也就没有察觉到异样。
季忻州扭过头去躲开赵望舒的手,吐出一个字: 脏。
没来由的,赵望舒心里疼了一下。
她没有理会季忻州的躲避,强硬地扭过他的头,认真地看着季忻州的眼睛,又问了一次: 你为什么要救我?
季忻州怔怔地看着赵望舒,眼里都是温柔和心疼,还有救不了她的无助,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和她的结局,说什么都只会让她更难过而已。
所以他既不会向皇帝辩解,也不会告诉赵望舒缘由。
见季忻州不说话,赵望舒也放开了他的脸,坐在了他的对面,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 我们马上就要死了,你再不说点什么可就来不及了。
季忻州还是没有开口。
赵望舒记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他不想说,她便什么也问不出。
好吧,放弃挣扎。
她起身坐在季忻州旁边,又解下自己头上的发绳,拉起季忻州的手,轻轻地将发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只手还是那么凉,像它的主人一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想起了老一辈说过,如果你下辈子还想见到谁,就用一根红绳栓在他的手腕上,要是你们缘分不浅的话,下辈子就还能见到。
给季忻州做个记号,如果真有来世,她希望能找到他,好好报答他。毕竟,是他给了她在尘世的最后一点感动。
季忻州看着手上的红绳,又不解地看看赵望舒。
她却也学着季忻州的样子,忽视掉他的疑问,靠着墙闭目养神,只是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季忻州。
青年看着微微仰首、靠在墙上的赵望舒,只觉得今天有种吃糖吃多了的感觉。
偌大的牢房里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锁门的铁链终于有所响动,两个狱卒打开了牢门,见到二人牵着的手均是一愣,但也没说什么。其中一人朝季忻州拜了拜,道: 季大人,小的曾在北镇抚司当过值,受过您的恩惠,今日特来为您引路。
季忻州轻轻嗯了一声,挣扎着起了身。刚站起来,却发现手还在赵望舒手里握着,回头一看,赵望舒正咬着嘴唇,拼命不让眼泪流下来。
赵望舒不肯放开他的手,季忻州更是不舍得,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不舍得离开她……
但他……不想让赵望舒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
他轻轻回过身,在赵望舒面前蹲下,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那手上都是凝固的血液,擦来擦去,反倒把她的脸擦成了小花猫。
季忻州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嘴角一咧,又牵动了额上的伤口,幸好他早就麻木了,便也没觉得多疼。
被他的笑声搞的莫名其妙的赵望舒终于从朦胧的泪眼里看向季忻州,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季忻州笑,也是唯一一次。哪怕是他整张脸都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但他的眼睛像星海一样美。笑起来的时候,浅浅的梨涡印在他脸上,真是好看极了。
赵望舒都忘了继续流泪。
她的眼泪,去了季忻州眼睛里。
惟愿娘娘平安喜乐。
季忻州笑着说完这句话,滚烫的泪水就掉在了赵望舒手上。下一刻,他慢慢从赵望舒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跟随狱卒走向了刑场。
赵望舒十几年没再动过的心,突然动了。
可随后她又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了,她跌坐在原地,不敢看季忻州离去的背影。
心疼得要命,刘峤死的时候,她的心都没有这么疼。
他为她放弃了性命,却对她别无所求,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愿她平安喜乐……
又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一声放,随后是万千箭矢的破空声。
季忻州死了,赵望舒的眼泪也流干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该是这个结局的。
赵望舒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颜色。
片刻后,她吸了吸鼻子, 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扯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微笑,他对留下来的狱卒说: 拿出来吧。
她了解刘予安,他要她死, 要她痛苦的死,所以他一定会让季忻州先上刑场。而下一步, 就是杀了她。
刘予安为了显示他的仁德,并没有削去她的太后之位,她仍旧是衍朝的懿德太后,所以不会公开处死。刘予安只会赐她一杯毒酒,也算全了他的皇家面子。
狱卒闻言,果然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酒壶。赵望舒接过毒酒, 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又同那狱卒说: 木云府西墙外的老槐树下, 掘地三尺,有几根金条。你安葬了季忻州, 别让他曝尸荒野,剩下的便归你了。
那狱卒向她鞠了一躬, 答道: 小人尽力。
如此,她在尘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五脏六腑绞痛不已, 疼痛又让她开始回忆以前。
记得小时候,她连手指割破都要呜咽好一会儿, 所以无论在哪大家都很照顾她。
长这么大,她几乎没得过什么病,也没受过什么伤,这种疼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真让人受不了。
可季忻州他受了那么多伤,他得多疼啊……他什么也不说, 是怕她难过吗?
真是个傻子。
绞痛越来越剧烈,只有想着季忻州的时候, 她才觉得那疼少了一点。慢慢的,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只有耳边还在回荡着那句惟愿娘娘平安喜乐。
如果真有来世, 也不知道那根红绳能不能让我找到你。
天晟十年,懿德太后薨,享年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