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插进老梅树下的泥土时，带出几缕湿润的根须。
阿水蹲在地上，指尖捏着那枚银鎏金珠花，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依鹤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清淡得像一层薄霜：“埋深些，别让风吹着。”
他刚把珠花放进挖好的土坑，铁锹就撞上了硬物，“当”的一声轻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阿水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一块烧焦的布料碎片露了出来，边缘卷缩着，泛着焦黑的炭痕，底色却是熟悉的水红，和雪梅那身戏衣的颜色一模一样。
更让他心惊的是，碎片残存的一角，绣着半只墨竹纹样，竹节苍劲，墨色虽被烟火熏得发暗，却能清晰看出针法——和依鹤长衫袖口的墨竹，竟是同一个样式！
阿水捏着碎片的手指微微发颤，刚想抬头喊依鹤，树后突然飘来一阵戏腔，清冽中带着彻骨的苍凉，唱的是《霸王别姬》里的“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
那声音不似雪梅的轻柔，也不似水云袖的婉转，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生，字字都带着血泪。
“谁？！”
阿水猛地回头，铁锹“哐当”掉在地上。
老梅树的枝干交错，雪白的梅花落了一地，树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簌簌”声。
可那戏腔还在继续，像是从树身里钻出来的，缠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别找了，是我。”
依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水转过身，看见他站在晨光里，青灰色长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袖口的墨竹纹样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落在阿水手里的戏服碎片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像是藏着翻涌的浪潮，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依鹤先生，这……”阿水举起碎片，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碎片上的墨竹，和您衣服上的一样！”
依鹤没有接话，缓步走到老梅树下，弯腰捡起碎片。
他的指尖抚过焦黑的边缘，动作轻柔得不像在碰一块破旧的布料，倒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很多年前的东西了。”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想到，还能在这里找到。”
“您认识雪梅姑娘，对不对？”
阿水忍不住追问，“您不仅认识她，还和当年的事有关，是不是？”
依鹤攥紧了手里的碎片，指节泛白。
他刚想开口，戏班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不好了！
水云袖疯了！”
是戏班杂役李师傅的声音，带着慌乱的颤音。
依鹤脸色一变，立刻朝着戏班跑去，长衫下摆扫过地上的梅花瓣，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阿水也连忙跟上，心里的疑问还没解开，又添了新的不安。
赶到戏台时，前台己经围满了人，班主急得满头大汗，想往台上冲，却被几个戏子拦住了。
阿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缩紧——水云袖正站在戏台中央，身上穿的不是她平日里的青衣戏服，而是雪梅那身水红武旦戏衣！
衣摆的缠枝莲纹样沾着些许焦痕，头顶的翎子断了一根，正是昨夜阿水在幕布后看到的模样。
她的脸上没卸干净妆，红白相间的油彩糊在一起，像个狰狞的鬼脸，手里死死攥着那支点翠头面，指甲几乎嵌进锦盒里。
“头面是我的！
都是我的！”
水云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水袖扫过台板，带起一阵风，“谁也别想抢！
别烧我！
我不要死！”
她一边喊，一边在戏台上乱舞，脚步踉跄，却精准地踩着《霸王别姬》的鼓点，动作里带着一种诡异的熟练，不似水云袖平日里的柔美，反倒像极了依鹤描述中雪梅的模样。
“云袖！
你醒醒！”
班主急得大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不是你的戏衣，快脱下来！”
水云袖像是没听见，突然停下动作，猛地转头看向班主，眼神空洞得吓人，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雪梅那轻柔又冰冷的语调：“你急什么？
当年眼睁睁看着我被烧死，抢我头面的时候，怎么不急？”
班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周围的戏子们也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眼神里满是惊恐。
“拦住她！
别让她伤了自己！”
一个年长的武生刚想上台，就被依鹤伸手拦住了。
“别碰她。”
依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她不是疯了，是被缠住了。”
他缓步走上戏台，青灰色的身影在水红戏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水云袖看见他，像是被刺激到了，突然尖叫起来，挥舞着头面就朝他砸去：“是你！
你也来了！
当年的事，你也有份！
你为什么不救我？！”
依鹤没有躲闪，任由点翠头面砸在身上，锦盒“啪”地掉在台板上，翠羽和翡翠散落一地。
他盯着水云袖的眼睛，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也唱起了《霸王别姬》的选段：“汉兵己略地，西方楚歌声……”歌声清越，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量。
水云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首首地望着依鹤，嘴里无意识地跟着哼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细碎的呜咽，眼泪顺着花掉的妆容往下流，混着油彩，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就在这时，戏台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老梅树的枝干剧烈摇晃起来，无数雪白的梅花瓣被吹得漫天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花瓣飘进戏台，落在台板上，落在依鹤的长衫上，也落在水云袖的戏衣上。
更诡异的是，这些梅花瓣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台板上慢慢聚拢，竟拼出了两个清晰的字——“火”和“恨”。
红色的戏衣，白色的梅花，黑色的字迹，在晨光里交织出一幅阴森又悲凉的画面。
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放轻了。
阿水站在台下，死死盯着依鹤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攥着的墨竹戏服碎片，心里的疑团突然有了一丝线索。
依鹤认识雪梅，甚至可能和她关系匪浅，当年的大火，绝非意外，班主定然知情，而依鹤，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是来解谜的，他本身就是谜的一部分。
依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随后，他转回头，对着水云袖轻声说：“对不起，当年我来晚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炸得水云袖浑身一颤。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看着依鹤，声音沙哑地问：“你……你是谁？”
“一个欠了你的人。”
依鹤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当年的债，我会还。”
话音刚落，水云袖的身体晃了晃，眼睛一闭，便朝着台下跌去。
依鹤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在台板上。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身上的水红戏衣不知何时滑落了一角，露出里面的青衣戏服。
周围的梅花瓣停止了飘动，拼出的“火”和“恨”两个字，也被风吹散，化作漫天飞絮，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班主这才敢上前，颤抖着探了探水云袖的鼻息，松了一口气：“还活着，还活着！”
依鹤站起身，目光扫过台下惊恐的众人，最后落在班主身上，眼神冷得像冰：“当年放火烧死雪梅的人，是你吧？”
班主浑身一僵，眼神躲闪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脸色比水云袖还要惨白。
阿水看着这一幕，握紧了手里的戏服碎片。
他知道，随着依鹤这句话，当年被掩盖的真相，终于要被揭开了。
而这戏台的魅影，也绝不会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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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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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梅树的枝干交错，雪白的梅花落了一地，树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簌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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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鹤站起身，目光扫过台下惊恐的众人，最后落在班主身上，眼神冷得像冰：“当年放火烧死雪梅的人，是你吧？”
班主浑身一僵，眼神躲闪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脸色比水云袖还要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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