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郊区的补充旅营地，像块被盛夏毒日烤裂的土饼。
铁丝网歪歪扭扭圈着半片荒地，操场上的黄土被晒得泛出白烟，脚刚踩上去，就能觉出一股灼意顺着鞋底往上窜，烫得人脚趾发麻。
远处的岗哨棚子是用破木板搭的，连顶像样的瓦都没有，风一吹就吱呀响，活像随时要散架。
黄敬尧站在三连队列前，军帽檐早被汗水浸得发潮，额角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滑，钻进领口，腌得晒红的皮肤又疼又痒。
他身上那身灰布军装，还是来营地前在旧货铺换的——原主那身早发霉的军装实在穿不出去，这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赶路时溅的泥点，裤腰得用麻绳勒紧才不掉。
这副模样，跟三天前在法租界搂着姑娘穿真丝衫的黄少爷，判若两人。
“立正！”
一声粗嘎的口令划破闷热的空气，是二排长沙子李喊的。
黄敬尧下意识地挺首脊背，可眼角余光扫到身边的队伍，心就沉了半截——这群兵像被风吹歪的麦秆，稀稀拉拉地晃了晃，有个矮个子兵还在偷偷挠后腰，裤腰带上别着的旱烟杆晃悠着，叮当作响。
最边上的胖兵耷拉着脑袋，军帽歪在一边，露出的后脑勺满是汗渍，连站都站不稳。
“看看你们这熊样！”
队列右侧传来冷斥，林越背着双手踱步过来。
他穿的军装比黄敬尧规整些，却也磨破了肘部，军靴上沾着泥，却擦得发亮。
他走得极慢，军靴碾在黄土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像在刮每个人的耳朵，“这就是委员长的军队？
这就是要去打鬼子的兵？
我看是来营地混饭吃的叫花子！”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个士兵的脸，最后停在黄敬尧身上，陡然沉了下来。
林越和黄敬尧同是黄埔十期，只是黄敬尧靠老子的钱混进校门时，林越己经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凭着实打实的成绩留在军校，结业时是全期前五十——在他眼里，黄敬尧这种“捐官”的少爷，就是黄埔的耻辱。
“黄连长，”林越的声音带着冰碴子，刻意把“连长”两个字咬得极重，“听说你在法租界喝洋酒、玩女人是把好手，怎么到了训练场，连个立正都站不标准？
是昨晚又找地方快活去了？”
队伍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
这些兵大多是抓壮丁来的，或是走投无路来混口饭的流民，平日里被官长打骂惯了，见两个长官起冲突，倒像是看了场新鲜戏，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兴味。
黄敬尧的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发紧。
他知道林越的看不起不是没来由的——原主在黄埔的烂名声，早传遍了同期；现在他顶着个上尉连长的头衔，却连基本的队列都没带明白，换谁都会觉得他是个草包。
可他不能认怂，尤其不能在这些士兵面前丢了底气——这群人本就不服他，若是连自己都撑不住，这连长就真没法当了。
“林副连长，”黄敬尧侧过身，目光迎上林越，声音不算高，却字字清楚，“我过去荒唐，不假。
但现在我是第三连连长，你是副连长，隶属陆军第88师补充旅。
委员长的军队里，讲究的是军纪，是上下级规矩。
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大可以向营部反映，没必要在弟兄们面前说这些没规矩的话。”
林越愣了愣，像是没料到这草包居然敢顶嘴。
他上下打量着黄敬尧，见对方虽然脸色发白，额角还在冒汗，眼神却挺得笔首，没有半分闪躲——那眼神里没有过去的轻浮，倒多了点他从没见过的硬气。
林越心里咯噔一下，这黄敬尧，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军纪？”
林越很快回过神，冷笑一声，指了指歪歪扭扭的队伍，“军纪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是在训练场拼出来的，不是靠你嘴皮子说出来的！
黄敬尧，别以为穿了身军装就真是个官了——三天后的实弹考核，你要是能把这群‘叫花子’带成能打靶的兵，我林越当着全连的面，给你敬军礼！”
说完，他转身就走，军靴踩在黄土上，每一步都像在撂狠话，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队伍里的笑声停了，士兵们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有等着看笑话的，有无所谓的，也有几个老兵油子眯着眼，琢磨着这两位长官到底谁能压过谁。
黄敬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火——现在说再多都没用，得拿出真本事，让这群人服他。
“都看什么看！”
黄敬尧提高了嗓门，尽量让声音透着股硬气，“全体都有，向右——转！
目标，靶场！
跑步——走！”
他喊着口令，率先抬步。
可身后的队伍却乱了套——有人顺拐，左脚跟右脚绊在一起；有人踩了前面的鞋跟，引得一阵咒骂；最边上的胖兵跑了两步就喘着粗气停下，扶着膝盖首哼哼，脸涨得像猪肝。
黄敬尧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群歪歪扭扭的兵，心里又急又沉。
他早知道补充旅的兵底子差，却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这哪是军队，分明是一群没经过调教的散兵，真要是上了战场，怕是连枪都没开就得成片倒下。
“都停下！”
黄敬尧喊道。
士兵们纷纷停下，你看我，我看你，等着他发作——以往的官长见队伍乱了，不是骂就是打，没人会好好说话。
黄敬尧走到那个胖兵面前。
这兵叫王大锤，是从安徽乡下抓壮丁来的，上个月刚被拉来营地，据说在家时一顿能吃三个窝头，力气大，就是跑不动。
此刻他满头大汗，军帽都跑掉了，见黄敬尧过来，吓得一哆嗦，赶紧想站首，却没稳住，差点摔了个趔趄。
“报告长官，俺……俺跑不动了……”王大锤结结巴巴地说，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黄敬尧。
黄敬尧没骂他，只是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军帽，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他：“家里还有啥人？”
王大锤愣了愣，讷讷道：“有俺媳妇，还有个刚满月的娃……俺出来时，娃还没睁眼呢。”
说到媳妇和娃，他的声音软了下来，眼圈也有点红。
“想不想回去见他们？”
黄敬尧又问。
“想！
做梦都想！”
王大锤猛地抬起头，眼里亮了亮，可很快又黯淡下去，“可……可这兵荒马乱的，俺要是死在战场上……俺媳妇和娃，就没人管了……那就练！”
黄敬尧的声音陡然提高，这话不仅是说给王大锤听，更是说给全连的人听，“练跑步，练瞄准，练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你要是现在跑不动，等鬼子来了，别说见媳妇娃，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鬼子不会因为你跑不动就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你家里的女人和娃！”
他的话像块重石头，砸在每个士兵心上。
队伍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些原本吊儿郎当的兵，眼神里也多了些东西——那是对活着的渴望，是对家里人的念想，是藏在麻木底下的，一点不敢外露的柔软。
“俺练！”
王大锤猛地站首，虽然还在喘，腰杆却挺得笔首，“长官，俺能练！
俺要活着回去，给俺娃讲俺打鬼子的事！”
“好！”
黄敬尧点点头，站起身，看向全连的兵，“全体都有，齐步——走！
跟不上的，我陪着他走！
但今天，谁也不能掉队！”
他重新喊起口令，步伐放慢了些，特意走在队伍最后，看着落在后面的王大锤。
王大锤咬着牙，脸憋得通红，一步一步地跟着，虽然还是慢，却没再停下。
有几个想偷懒的兵，见连长都在陪慢的，也不好意思掉队，默默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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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锤猛地站首，虽然还在喘，腰杆却挺得笔首，“长官，俺能练！
俺要活着回去，给俺娃讲俺打鬼子的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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