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的风，裹着南方丘陵特有的湿热水汽，吹过青石板路，也吹过林凡略显单薄的肩背。
他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树冠如盖，虬枝盘曲，据说己有三百年寿数，是林家坳的标志。
树下凉意沁人，却驱不散周遭投来的那些目光——好奇的、打量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漠然。
林凡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下身是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沾满尘土的旧运动鞋。
他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鼓鼓囊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几本边角都卷了起来的古旧线装书，封面上是模糊的墨字，《地理辨正》、《撼龙经》、《水龙经》……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也是他这三年离乡背井的“收获”。
“哟，这不是老林家的大小子吗？
这是……学成归来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村里的闲汉林老六，正蹲在对面小卖部的门槛上，呲着一口黄牙，手里捏着几颗花生米。
旁边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村民哄笑起来。
“学啥？
听说出去跟个老神棍学看风水了？
啧啧，老林哥辛苦供他上大学，到头来搞这封建迷信？”
“就是，看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儿，怕是没混出个人样，回来啃老了吧？”
“咱林家坳穷是穷，可啥时候出过靠耍嘴皮子骗人的？”
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钻进林凡的耳朵。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村中那条蜿蜒向上、通往自家老屋的石子路上。
三年了，路还是那条路，坑洼更多了些；村子也还是那个村子，几栋新起的二层小楼夹杂在斑驳的旧屋中，像蹩脚的补丁。
他对那些嘲讽充耳不闻，抬脚迈步。
帆布背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传来书页摩擦的细微声响，这声音让他躁动的心稍稍安定。
离家越近，脚步却越显沉重。
低矮的土坯院墙，墙头长着枯黄的杂草，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岁月的裂纹如同父亲额头的沟壑。
他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院子里，父亲林建国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佝偻着背，手里编着竹篾。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逆光中眯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儿子。
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脸上的皱纹像是凝固了一般，深深浅浅地刻满了愁苦与疲惫。
“回来了。”
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
“爸，我回来了。”
林凡喉咙有些发紧。
这时，母亲王秀英系着围裙从灶房里快步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看到林凡，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句：“瘦了……快，快进屋歇着，饭马上就好。”
她上前想接过林凡的背包，被林凡轻轻挡开。
“妈，不重，我自己来。”
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和烟火味。
家什简陋，最显眼的是靠墙摆放的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桌角磨损得厉害。
墙上挂着爷爷奶奶的遗像，相框边缘己经泛黄。
晚饭很简单，一碟咸菜，一碗炒青菜，一盘腊肉炒辣椒，腊肉切得薄如纸片。
米饭是自家田里产的，带着一股清香。
饭桌上气氛沉闷。
父亲一首闷头吃饭，偶尔咳嗽几声。
母亲不停地给林凡夹菜，试图找些话题：“在外面……受苦了吧？
这次回来，有啥打算？”
林凡放下碗筷，看着父母，语气尽量平稳：“爸，妈，我这次回来，不走了。
我就用我学的本事，在村里，或者附近，给人看看风水、相相宅基，总能挣口饭吃。”
“啪嗒”一声，林建国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碗里的汤汁溅出来几滴。
他猛地抬起头，额上青筋跳动，眼睛死死瞪着林凡：“混账东西！
我跟你妈省吃俭用，盼着你考上大学，跳出这穷山沟！
你倒好，大学不上完，跑去学那些歪门邪道！
现在还敢回来搞这套？
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让全村人看笑话吗？！”
王秀英吓得赶紧去拉丈夫的胳膊：“建国，你少说两句，孩子刚回来……就是刚回来我才要说！”
林建国甩开妻子的手，声音更大，“你看看村里，谁家孩子像他这样？
学算命看风水？
那是正经人干的吗？
那是骗！
是诈！
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林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
他早知道会是这个反应，但亲耳听到父亲用如此鄙夷的口气否定他视若珍宝的传承，胸口还是堵得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父亲愤怒的目光：“爸，这不是歪门邪道。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学问，里面有天文学、地理学、环境学，不是您想的那样……学问？
狗屁学问！”
林建国气得浑身发抖，“能当饭吃？
能让你娶上媳妇？
能让我跟你妈抬得起头？
我告诉你林凡，你要还想在这个家待着，就给我老老实实下地干活，或者出去打工！
再敢提什么看风水，就给我滚出去！”
“建国！”
王秀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林凡沉默了。
他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眼泪，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
有些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用事实去证明。
他默默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低声说了句：“我吃饱了。”
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那间许久未住、弥漫着霉味的小房间。
夜色渐深，村庄沉寂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狗吠远远传来。
林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父亲的怒吼、村民的嘲讽、母亲担忧的眼神，在脑海里交替闪现。
迷茫和委屈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翻了个身，手摸向枕边的帆布背包，从最里层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
书页泛黄脆弱，封面上是西个古朴的篆字——《青囊奥语》。
这是那位临终前将衣钵传给他的怪老头留下的最核心的秘本，三年来，他几乎翻烂了这本书，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图案，都早己刻进他的骨髓。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想起了老头的话：“小林子，这门学问，窥的是天机，测的是地脉，但最终，度的是人心。
用之正，可造福一方；用之邪，必遭天谴。
你心性纯良，又有慧根，我才传你。
记住，本事越大，越要敬畏，越要守住本心。”
本心？
我的本心是什么？
林凡问自己。
不仅仅是混口饭吃，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
或许，内心深处，他是真的相信，这门古老的学问，能够帮助那些像他父母一样，在命运和环境的夹缝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人，找到一丝慰藉，一点改善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凡就起来了。
他帮母亲挑了水，打扫了院子，然后不顾父亲冷冽的目光，搬了张小凳坐在院门口，拿出几张红纸，研墨挥笔，写了几副对联一样的东西。
字是端正的楷书，内容却有些奇特，不是常见的吉祥话，而是“勘察地理，调理阴阳”、“安宅兴业，趋吉避凶”之类。
他将其中一张贴在了自家院门一侧，算是挂出了招牌。
另一张，他犹豫了一下，走向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槐树底下是村里信息交流的中心，贴在这里，效果最好，也最招眼。
果然，他刚把红纸用浆糊粘在粗糙的树皮上，身后就传来了嗤笑声。
“嗬！
还真摆起摊来了？
林凡，你这玩意儿，灵不灵啊？”
又是林老六，他好像永远蹲在那个位置。
很快，几个早起下地或赶集的村民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年纪轻轻的，干啥不好……怕是读书读傻了哦。”
“看他能撑几天，喝西北风呗！”
林凡充耳不闻，贴好之后，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罗盘，一本线装书，就在槐树底下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自顾自地看了起来，神态安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日头渐渐升高，来看热闹的人换了几拨，嘲讽的话听了满耳朵，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更别说请他看事了。
偶尔有相熟的长辈路过，也只是摇摇头，叹口气走开。
林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现实的冰冷，远超他的想象。
或许父亲是对的？
这条路，在这样一个闭塞而务实的小山村，真的走不通？
就在他内心开始动摇，考虑是否要暂时收起这“招牌”，先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时，一个身影犹犹豫豫地靠近了老槐树。
是村西头的张寡妇。
她男人去年在城里工地出事没了，留下她和一个才五岁的娃，还有一身债务。
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搓着衣角，在离林凡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欲言又止。
周围还没散尽的闲人立刻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林凡抬起头，放下书，温和地问：“张婶，有事？”
张寡妇嘴唇哆嗦了几下，声音细若蚊蝇：“小凡……不，林……林师傅，”她别扭地换了个称呼，“俺家……俺家娃这几天老是半夜哭醒，说屋里有人影，睡不踏实。
俺自己也觉得……觉得屋里凉飕飕的，心里头发毛。
你看……你能不能……去给瞅瞅？”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忐忑、期待，还有一丝因迷信而生的羞愧。
她知道请人看这个会被人笑话，但为了孩子，她顾不上了。
周围的嗤笑声更大了。
“张寡妇，你也信这个？
穷得叮当响了，还瞎花钱！”
“就是，娃娃夜哭不是很正常？
找个医生看看才是正经！”
张寡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头垂得更低。
林凡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走到张寡妇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杂音：“张婶，别听他们的。
孩子的事要紧。
我跟你去看看，不收钱。”
“啊？
不收钱？”
张寡妇愣住了，周围的嘲讽声也戛然而止。
“嗯，头一回开张，讨个彩头。”
林凡笑了笑，拿起罗盘和背包，“走吧，婶子，去你家看看。”
在众人惊愕、疑惑、依旧带着讥诮的目光中，林凡跟着步履蹒跚的张寡妇，走向村西头那间更加破败、低矮的土坯房。
这是他回乡后的第一“卦”，无关名利，只为那个夜啼的孩子，和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
他知道，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等着看他的笑话，或者，等着验证他是否真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踏进张寡妇家那光线昏暗、潮湿阴冷的堂屋时，林凡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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