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的太阳毒得像要把人烤化，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远处的树影都被晒得扭曲。
曲建军开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后座堆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奶奶抱着曲死坐在副驾驶，蓝布头巾被空调出风口的风吹得微微发颤。
曲死裹在那床绣着喜鹊登梅的旧棉被里，小脸蛋埋在奶奶颈窝里，呼吸微弱得像根快要熄灭的烟头，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老房子在村子最东头，红砖墙被雨水泡得发乌，墙根处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几株野牵牛顺着墙缝爬上来，开着零星的紫花。
曲建军把车停在院门口，引擎还没熄火就开始卸东西：一箱快过期的奶粉，包装上的字迹都模糊了；两包尿不湿，一看就是超市打折时抢的；还有奶奶从医院带回来的几件换洗衣物，用塑料袋装着，袋口还破了个洞。
“我走了。”
他把最后一个蛇皮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转身就往驾驶室走，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什么东西缠住。
“建军。”
奶奶抱着曲死推开车门，怀里的小身子烫得惊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乐乐…… 还好吗？”
曲建军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没回头：“挺好。”
发动机重新启动，桑塔纳冒着淡淡的尾气滑进巷子深处，轮胎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串嘲讽的铃铛。
后视镜里，奶奶抱着孩子站在烈日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个模糊的黑点。
奶奶抱着曲死推开院门时，蜘蛛网粘了满手，带着灰扑扑的凉意。
堂屋的八仙桌蒙着层厚灰，用手指一划就能留下清晰的印子，墙角结着密密麻麻的蛛网，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的光斑里浮着无数灰尘，像跳动的微小虫子。
她把曲死放在唯一能躺的竹床上，那竹床是爷爷生前用的，竹片间的缝隙能看见底下的土坯地，有些竹片己经松动，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呀的响声。
“乖孙，咱到家了。”
奶奶用袖子擦着竹床上的灰，扬起的灰尘呛得她首咳嗽，眼泪突然掉下来。
这房子她和老伴住了一辈子，自从老伴走后就空着，墙角的石灰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
没想到再次回来，竟是带着这样一个不被待见的孙子，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
头三天没一个人上门。
隔壁的王婶隔着院墙探了探头，看见奶奶在晒被子，那床被单洗得发白，还打了两个补丁。
她扯着嗓子问：“他奶，那孩子…… 真是……啥也不是。”
奶奶把被子往绳子上搭得更紧些，绳子勒进她粗糙的手掌，“就是个普通娃娃。”
王婶没再说啥，转身回了屋，关院门的声音响得像在甩脸子，震得院墙上的土都掉下来几块。
村里的风传得比摩托车还快，住院部的事早就被走亲戚的传了回来，说曲家生了个会吃姐姐腿的怪物，名字还叫得邪乎 —— 曲死。
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见奶奶抱着孩子出门，就远远地指着喊：“怪物！
怪物！”
第七天早上，叔叔曲建民和三伯曲建国结伴来了。
两人骑着辆旧摩托车，停在院门口没进屋，三伯把手里的蛇皮袋往地上一放：“妈，这是点奶粉和挂面，您先用着。”
袋子上印着 “中老年高钙” 的字样，一看就是超市打折抢的临期品，包装袋都有点鼓胀，像是进了空气。
叔叔往屋里瞥了眼，看见竹床上的曲死，孩子正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神清澈得让人心慌。
他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抹布：“妈，你这又是何苦？
建军他们…… 根本不待见这孩子。”
“他是我孙子。”
奶奶打断他的话，声音硬得像块石头，“跟你们没关系。”
三伯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奶奶手里。
信封沉甸甸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这里面有五百块，不够再跟我们说。”
奶奶捏着信封的手猛地一颤，这钱够买好几箱奶粉，够她和曲死撑上小半年。
两人没多待，转身就走，摩托车突突地响着驶远了，车后座绑着的锄头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像是在催促他们快点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奶奶捏着那信封靠在门框上，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边，眼泪突然掉下来。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藏着她年轻时攒下的几块银元，是她最后的念想。
这五百块像块烫手山芋，她知道这钱里藏着多少不情愿，却还是舍不得退回 —— 曲死还等着钱买药。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
老房子的屋顶漏得厉害，奶奶把所有能接水的盆盆罐罐都摆了出来，屋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像在奏一场悲凉的雨乐。
曲死又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粗得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喘息声。
奶奶摸出那五百块钱数了又数，揣着三张皱巴巴的钞票连夜就往村口跑。
凌晨西点的雨幕里，奶奶抱着曲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路。
枣木拐杖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起半截蚯蚓，黏糊糊地缠在拐杖头上。
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辆去县城的农用三轮车，车主是邻村的李老五，看见奶奶怀里的孩子，眼神里的诧异藏都藏不住，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李叔，搭个车。”
奶奶把裹孩子的棉被又紧了紧，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滴在孩子脸上。
李老五往车斗里挪了挪：“上来吧。
这孩子…… 看着怪可怜的。”
“着凉了。”
奶奶没多说，抱着曲死蜷在车斗角落。
雨水顺着车斗缝隙往里灌，打湿了她的裤腿，冷得像冰碴子。
曲死在怀里哼唧着，小拳头攥着奶奶的衣襟，那点微弱的力气却让她心里发暖，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到县城医院时天刚亮。
挂号窗口前排着长队，奶奶抱着曲死站在队尾，听见前面两个妇女在小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句句扎心。
“听说了吗？
曲家那怪物就叫曲死。”
“造孽哦，这名字一听就活不长。
也不知道他奶奶咋想的，还带着到处跑。”
奶奶把曲死往怀里按了按，下巴抵着孙子的头顶，像只护崽的母狼，眼神凶狠地扫了那两个妇女一眼。
轮到她挂号时，收费员抬头看了眼病历本上的名字，笔顿了顿：“曲死？
这名字…… 挺特别。”
“嗯。”
奶奶的声音发紧，握着病历本的手在抖。
“儿科在三楼。”
收费员没再多问，把挂号单递出来，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爬楼梯时，奶奶的膝盖疼得钻心，每上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怀里的曲死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小脸发紫，呼吸都变得急促。
旁边一个带孩子看病的年轻媳妇赶紧扶住她：“阿姨，我帮你抱会儿吧。”
那媳妇穿着干净的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
“不用不用。”
奶奶摇摇头，却没推开那只扶着自己胳膊的手。
那只手软软的，带着护手霜的香味，是她许久没感受过的暖意，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医生检查完开了处方，奶奶捏着单子去缴费，收费员报出 “三百六十元” 时，她心里咯噔一下。
捏着三张百元钞票的手沁出冷汗，这几乎是叔叔给的大半钱款。
取药时看着那袋花花绿绿的药盒，突然觉得心口发堵 —— 这钱花完了，下次曲死再生病该咋办？
“阿姨，这是找您的西十块。”
药房的大姐把零钱递过来，看着奶奶怀里的曲死叹了口气，“孩子体弱，平时多注意保暖。”
“谢谢你妹子。”
奶奶把零钱仔细叠好塞进兜里，那西十块被她捏得发皱，像片干枯的树叶。
回去的公交车上，输了一晚上液的曲死在怀里睡着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层金粉。
前排的老太太回头看了看，从布包里掏出个煮鸡蛋塞过来：“给孩子吃。
刚煮的，还热乎。”
那鸡蛋用手帕包着，带着老太太手心的温度。
奶奶推辞不过接过来，鸡蛋还带着余温，烫得她手心发颤。
车窗外的玉米地一片金黄，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她突然觉得，这日子再难，也总能找出点盼头，就像这鸡蛋的温度，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从那以后，去县城的公交车成了奶奶最熟悉的交通工具。
每月至少两趟，有时是曲死发烧，有时是咳嗽，每次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
司机师傅都认得她了，每次看见她在站牌下等车，总会多等两分钟，还会提醒她：“阿姨，慢点上，别摔着孩子。”
有次曲死咳得厉害，在公交车上吐了奶奶一身，酸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后座的姑娘皱了皱眉，却还是递过来包纸巾，前座的大爷从工具箱里拿出小扫帚，帮着把呕吐物扫到车缝里。
奶奶红着脸连声道谢，心里却暖烘烘的。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比家里那些亲戚还亲，他们的善意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
冬天来得格外早。
老房子没有暖气，晚上冷得像冰窖，水缸里的水都结了层薄冰。
奶奶把曲死揣在怀里睡，自己盖着薄被冻得缩成一团，腿肚子抽了筋也不敢动，怕吵醒怀里的孩子。
曲死夜里饿了，她就把奶粉倒在搪瓷碗里，用开水冲了，晾温了一勺勺喂。
那奶粉寡淡得像白开水，可曲死吃得很香，小嘴巴吧嗒吧嗒的，吃完了还会对着奶奶笑，那笑容像朵小太阳，能把所有的寒冷都驱散。
有天半夜，曲死突然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像块火炭。
奶奶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咬咬牙抱着孩子往村医家跑。
村医家的狗叫得凶，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几家的灯亮了又灭了，没人出来看看。
“他奶，这孩子…… 怕是熬不过去。”
村医给曲死打了针，看着那小小的身子首叹气，针管里的药水推得格外慢。
“能活。”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命硬。”
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再大的风雨也能扛过去。
回去的路上，月亮挂在天上，像个冰凉的银盘。
曲死在怀里安安静静的，呼吸均匀了些。
奶奶低头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孩子跟自己很像，都是被命运欺负的人，却都倔强地活着，不肯轻易低头。
快到家时，她看见院门口有个黑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王婶，手里端着碗热粥，用棉布包着保温。
“刚熬的，给孩子暖暖。”
王婶把碗递过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声音里带着点不自然。
奶奶接过粥，碗烫得她手心发红，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
她知道，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只是那点善意被流言蜚语包裹着，不敢轻易显露出来。
“谢谢你啊他婶。”
“谢啥。”
王婶转身往回走，脚步比平时快些，“天凉，赶紧回去吧。”
奶奶抱着曲死站在院门口，看着王婶家的灯亮起来，橘黄色的光透过窗户映在地上，像块温暖的地毯。
心里突然涌上股劲儿，不管多难，她都要把这孩子拉扯大。
不为别的，就为那些陌生人递过来的纸巾，就为药房大姐那句叮嘱，就为王婶这碗热粥。
这些零碎的暖意，像撒在雪地里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
她低头对怀里的曲死说：“乖孙，咱好好活。”
曲死似乎听懂了，在她怀里动了动，小嘴巴蹭着她的衣襟，发出满足的喟叹。
老房子的烟囱里，慢慢升起一缕青烟，在清冷的月光里，像条倔强的尾巴，不肯轻易消散。
春天来的时候，曲死会坐了。
奶奶把他放在竹床上，自己在院子里翻地，准备种点青菜。
曲死就坐在那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奶奶，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给她加油鼓劲。
阳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像幅画，一幅带着泥土气息和希望的画。
奶奶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日子虽然苦，却也有甜。
那些甜，就像曲死的笑容，像陌生人的善意，像这春天里的阳光，一点点渗透进来，让她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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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百块像块烫手山芋，她知道这钱里藏着多少不情愿，却还是舍不得退回 —— 曲死还等着钱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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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 看着怪可怜的。”
“着凉了。”
奶奶没多说，抱着曲死蜷在车斗角落。
雨水顺着车斗缝隙往里灌，打湿了她的裤腿，冷得像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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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县城医院时天刚亮。
挂号窗口前排着长队，奶奶抱着曲死站在队尾，听见前面两个妇女在小声议论，声音不大却句句扎心。
“听说了吗？
曲家那怪物就叫曲死。”
“造孽哦，这名字一听就活不长。
也不知道他奶奶咋想的，还带着到处跑。”
奶奶把曲死往怀里按了按，下巴抵着孙子的头顶，像只护崽的母狼，眼神凶狠地扫了那两个妇女一眼。
轮到她挂号时，收费员抬头看了眼病历本上的名字，笔顿了顿：“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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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声音发紧，握着病历本的手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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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觉得，这日子再难，也总能找出点盼头，就像这鸡蛋的温度，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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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死夜里饿了，她就把奶粉倒在搪瓷碗里，用开水冲了，晾温了一勺勺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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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半夜，曲死突然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像块火炭。
奶奶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咬咬牙抱着孩子往村医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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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医给曲死打了针，看着那小小的身子首叹气，针管里的药水推得格外慢。
“能活。”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命硬。”
就像田埂上的野草，再大的风雨也能扛过去。
回去的路上，月亮挂在天上，像个冰凉的银盘。
曲死在怀里安安静静的，呼吸均匀了些。
奶奶低头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孩子跟自己很像，都是被命运欺负的人，却都倔强地活着，不肯轻易低头。
快到家时，她看见院门口有个黑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王婶，手里端着碗热粥，用棉布包着保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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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的烟囱里，慢慢升起一缕青烟，在清冷的月光里，像条倔强的尾巴，不肯轻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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