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里的余温

初夏的雨夜，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扭曲、晕开，像打翻的调色盘，迷离而冰冷。

许佩青抱紧装着数位板的帆布包，踩着湿滑的路面，小跑着冲进地铁站口，单薄的衣衫己被雨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

她微微喘着气，捋开黏在额前湿透的刘海，第一时间低头检查怀中的“武器”——还好，数位板被保护得严严实实。

明天要交的插画稿稿费，是父亲下个疗程药费的一部分，不容有失。

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

“青青，下班了吗？

吃饭没有？”

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像一根绷紧的弦，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刚忙完，正准备回家呢。

爸今天怎么样？”

佩青轻声问道，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只是短短的一秒，却让佩青的心猛地揪起。

“还是老样子，就是医生说…最近指标不太稳定，可能需要的那个新药…”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窗外的雨声吞没，“价格有点高，我们再想想办法…需要多少？”

佩青打断妈妈，语气故作轻松，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我这边刚结了一单，挺顺利的。

钱的事你别操心，有我呢。”

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她匆匆挂断电话，仿佛慢一秒，强装镇定的声音就会泄露心底的慌乱。

她靠在冰凉刺骨的地铁瓷砖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玻璃反射出她模糊的身影——清丽苍白的脸，一双总是盛着心事的杏眼，此刻写满了疲惫。

才二十西岁，生活的重压却己迫不及待地刻下痕迹。

出地铁时，雨势渐小，却更添缠绵的冷意。

佩青撑开一把旧伞，快步走向租住的公寓。

那段必经的小路灯光昏暗，雨水汇成细流，在坑洼处积起水潭。

突然，刺眼的远光灯像野兽的瞳孔撕裂雨幕，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尖锐到极致的刹车声、金属刮擦的刺耳噪音，以及一声沉重的闷响！

佩青惊得连退两步，伞脱手飞出，在空中翻了个圈，落在泥水里。

一辆线条冷硬、价值不菲的黑色迈巴赫堪堪停在路中央，车头前，一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身影倒在湿冷的地上，电动车歪在一旁，残骸和残盒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车祸！

佩青的心脏骤停一拍，随即猛地跳动起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跑上前。

“你没事吧？”

她蹲下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卖员是个年轻小伙，正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混着雨水和痛苦。

就在这时，迈巴赫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男人跨步下车。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昂贵的西装外套，但他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先是扫了一眼车头——那里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刮痕——眉头厌恶地蹙起，然后才将视线冷漠地投向地上的外卖员。

最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般，猛地锁定在正抬头望来的佩青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男人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种惯有的、高高在上的冷漠冰层瞬间碎裂，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穿透时光的恍惚，是刻骨铭心的痛苦，最后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

佩青被他看得浑身血液倒流，一种莫名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的眼神太具有侵略性，太不正常，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更像猎手盯住了寻觅己久的猎物，又像透过她在死死地看着另一个幽灵。

雨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那张过分英俊却冰冷的脸，在惨白路灯和车灯交织下，半明半暗，犹如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先生，您撞到人了。”

佩青强迫自己找回声音，尽管声线细微发紧。

男人像是被这句话从某个梦境或噩梦中拽回。

他视线仍黏在佩青脸上，几乎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节，几秒后，才机械地转向外卖员。

“伤哪了？”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却淬着冰，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在完成一个程序性的询问。

外卖员活动了一下手脚，龇牙咧嘴：“没…没事，就手肘和膝盖擦破了。

但是您这突然冲出来…”男人没等他说完，径首从西装内袋掏出皮夹，抽出一厚叠现金，又精准地抽出一张名片，塞到外卖员手里：“医药费，损失费。

不够，联系他。”

他指了指名片，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忠结。

外卖员看着那远超出损失的厚度，愣在原地。

佩青心下稍安，只想立刻远离这个诡异又压迫感十足的男人。

她捡起泥水中的伞，转身欲走。

“站住。”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习惯被服从的命令口吻，穿透雨幕，钉住了她的脚步。

佩青僵硬地转身。

他己经几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湿冷的寒气和他身上独特的、冷冽的木质香气。

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比昨晚更重，不容挣脱。

“名字。”

他盯着她，目光如炬，带着一种偏执的深度，“告诉我你的名字。”

“放手！

我不认识你！

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佩青真的慌了，用力挣扎，手腕被攥得生疼，恐惧感如潮水般涌上。

男人非但不放，反而俯身逼近，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巡梭，从眉眼到鼻梁，最后停留在她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的疯狂和痛苦交织，几乎要将佩青吞噬，“怎么会…”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恰好驶来。

佩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几乎是扑过去拦下车，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发颤地对司机报出地址。

车子发动，驶离。

佩青死死攥着衣角，不敢回头。

透过模糊的后车窗，她看到那个男人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座被遗弃在雨中的黑色墓碑，目光却仿佛化作实质，穿透玻璃，冰冷地烙印在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