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二郎亲自登门,他隔着一道屏风与我说,江姑娘,贺某有个不情之请。
我望着那抹影影绰绰,并未搭话。
贺某无名,配不上江姑娘,婚仪之事并非儿戏,况我志不在此,还望姑娘三思。
那便祝公子,志得意满。
他双手打拱,朝我行了一礼,遂而留下一封婚书,便踏出了我江府的门,从此再未见过。
坏事传千里,京城名门都笑我嫁不出去。
若是我兄长还在,他断然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耻辱。我们江家是将门起家,我父亲和兄长都曾策勋十二转。
可天有不测风云,我兄长为守住天门关战死,父亲年迈垂卧病榻,又逢新皇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家就没落了。
可同贺家的亲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亏本的生意谁都不想做,所以后来贺家又从外面认了一个孩子回去,就是这贺家的二郎。
众人皆想着喝掉毛的凤凰和半路草根的喜酒。
却不料,贺家二郎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这下,好戏虽然落幕,却还是留下了不少话柄。
流言不止,诸如连草根子都瞧不上江家的嫡小姐这类话传入我父亲的耳朵里,我父亲气急,还大病了是一场。
可那时没人知道,我们江家不会一直落寞,贺家二郎也不是什么草根子。
1
逢春三月,在草长莺飞的日子,宫里传旨,说要传我做新帝的奉墨女官。
众人皆奇,一个将门虎女,怎能去天子桌前奉墨打杂?
父亲却是忧心,宫门深深,圣心难测,我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吃的消?
但圣命难违,我只是安慰他,我若是去了,算是天子家臣,便无人再敢议论我的是非。
我父亲打开了江府广亮大门,送我出去。
那日杨柳醉春烟,百姓春日街游,杏花吹满头。
我上了前往宫廷的轿子,掀帘回望,我父亲站在人声鼎沸、笑靥如花中,哭了。
真正进宫见到当今圣上已经是夜里。
抬起头来。
声音从上位传来,散淡的威严里,透露出一丝凉薄,那是新帝的声音。
我弓着的脊背慢慢直起来,抬起了头,却不敢正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他忽然嗤笑了一声,样子还是没变。
此话何意?他见过我?心下疑虑促使我用余光瞟他,他很年轻,头发用玉带束着,眉毛粗长,眼眸明亮······我未见过他,他却生的好看。
我摇了摇头,将多余的心思撇出去,怎能轻易置喙天子容貌?
进宫第一件事,便是跟着教习姑姑学习宫规。
教习姑姑很凶,学不会就用厚厚的戒尺打我的手掌。我并不蠢,但从小在家里自由散漫惯了,宫规森严繁多,我一时半会儿记不住学不会,所以经常被打,有时候一天下来,我手肿的筷子都拿不了。
宫里的住所也远不如家里舒服,但好在物件齐全,吃穿不愁。
熟练掌握宫规后,才正式去御前伺候了几日笔墨。陛下并没有苛待我。其一,是他性格仁厚,对待宫人都算谦和有礼。
陛下还赐给我一支狼毫,笔杆之上克有盛王之道。我并不曾去问为何要赏赐我这支笔,也没去问笔杆上字的意义。教我宫规的姑姑说过,在宫里,少言为妙。所以我只是谢恩,将这支笔小心珍藏着。
其二,我书墨尚佳,一手小楷写的漂亮端正,墨也研得不错,在伺候笔墨上,没出过差子。
我虽是将门出生,年幼时,父亲便将我送进了国学府,那是江家较盛,我能与皇子公主一同读书。
兄长说,女孩子又不用上战场,教我骑射就是为个乐子,他总是教导我重心要放在文书上,虽是女儿身,我们江家不出文官也要出个文人。
与我一同共事的姓陈,是陛下身边的大监,年过半百,却没有其他宦官的尖酸,平时待我和善,也给了我诸多提点。
陈大监喜欢吃甜,我跟御膳房的宫女学了两日糕点,偶尔也会做了给他尝尝,算作回报。
这样的日子,虽比在宫外累了些,大体上还是能过的。我江家在朝中早就无人帮扶,江府如今也是个空壳子。我在御前做事一定要谨言慎行,好好当差,好让宫外的父亲颐养天年。
入宫小半年,除了伺候笔墨,陛下交给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摘录殿试中榜名单。
如今我要誊写的名单,是要公示天下的,我一定要好好干。
我将那御赐的狼毫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裹上墨水。
可看到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我顿住了。
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贺钦。
这个名字我认得,贺家二郎,要与我退婚的贺家二郎。
笔尖上的墨水经不住我的停顿,直直落在嵌着金丝的宣纸上,晕出一大块黑色。
我骤然回神,看着被浪费的宣纸,心中一阵心疼。
我重新铺纸落笔,在烛光下,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
纵然他让我难堪过,可他只是想要选择自己的人生,并无错处。再说,我入了宫门,他登科及第,这辈子,前朝与内廷,纵使相逢应不识。
2
我从未见过陛下发火,却在今日见识到了。
我从耳房里泡好茶,正准备送进陛下批奏疏的玉清殿,就被陈大监拦住,他讳莫如深地朝我摇了摇头。
很快,我就听见卷轴落地的声音,接着是砚台落地的声音。
你给朕滚
陈大监朝我抬了抬下巴,我便知道是时候进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迈进玉清殿,没走两步便见一个人影匆匆而来,我来不及避闪,只觉得肩膀猛然一痛,我便被撞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还有一星半点儿落在了我脸上。
啊···我只叫了一半,便忍住了疼,殿前失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来者驻足,垂首看我,我也将他看了个全。
看样子,是前朝官员,一身曙红色的官袍被他穿得工整利落。
官帽之下,面容殊胜、芝兰玉树,浓眉稍稍上扬些许,自带傲气;眼眸狭长清澈,既显风流又显严肃。
他见我伏在地上,神情稍显松动,伸出手欲要扶我,却在将要挨到我衣襟时缩了回来。
他微微敛首,只道了失礼便拂袖而去了。
陈大监随后进来,见到这番场景,估计是心念我第一次掉链子,只是瞪了我一眼,便小跑着进内殿给陛下顺气去了。
我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拾好地上的残渣,又去泡了杯茶。
你们说,朕是昏君吗?我递茶水时,陛下这么问。
我闻言,心中一悸,这杯新茶又被我打翻了。
咚——我和陈大监一同跪了下来。
这种论断君上的话题,怎么说都是死。
陈大监一个劲儿地高呼陛下万岁,而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低低地伏在地上,鼻尖都要触到地板了。
罢了。陛下叹了口气。
陈大监说,不得召见闯入玉清殿的是贺钦。他博闻强记、清正忠君,是前朝最得君心的,才短短两年,就已经官拜三品中书令。
本能平步青云,却不料这时候犯了浑。陈大监叹气。
只是后来,我再也没在玉清殿见过贺钦。
陈大监年迈,身体也不如从前,身体忽然抱恙,陛下准了他几日假。平日里他整理奏疏的活儿就落到我这儿。
我常听后宫碎嘴的那几个说皇后张氏干政,接手了奏疏才算真的对其了解了一二分。
每送往玉清殿的奏疏,都会先送往椒房宫,皇后会进行首批。
皇后的批朱字迹上留有淡淡的玉栀味,想来是用的口脂作墨。
为陛下整理了几日奏折,我才知晓贺钦为什么犯下大不韪硬闯玉清殿也要分说。
天下饥荒,广开国库赈灾,户部尚书张凌竟然贪墨,途有饿殍二不知发,导致灾情越来越严重。
贺钦每日的上书,都是陈列证据,要求下旨将其革职查办。
而他的每份奏疏,皇后都没有批朱,而陛下亦然视之不见。
因为,张凌,是皇后的兄长。
今日,我再次将贺钦的折子展开递了上去,陛下依旧只是轻微扫了一眼,便搁置在了一旁。
我读过《战国策》、《留侯论》。
我启唇,想为天下的公道说上一句。
可话在嘴边,我说不出口。
我也读过《仪礼》、《女则》。
我只是个奉墨女官,尊卑有序,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置喙这天下事?何况,我身后还有整个江家上下的性命。
陈大监病好了,陛下却又病了。
皇后派人传来懿旨,陛下不宜忧劳,应以龙体为重。于是所有的折子再也送不到玉清殿了。
陛下时常咳嗽,夜里咳得厉害,时常睡不着。
他命我挑了灯,却只是坐在案前。
今日皇后派人给朕送了六颗鲜荔枝。
我只是俯身侧耳,听着陛下无理无头的话。
陛下在暗处,抬眼看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底似乎闪闪的,像是映着月光,又像是······含着泪。
江蘅,朕只有你了。
陛下平日都会唤我一声江女官,这是第一次叫我的全名,我惶恐,马上开口,陛下还有陈大监,还有天下万千子民。
他咳嗽了好几声,才淡淡一晒,替朕去看看中书令大人吧。
我扬眉,以为是陛下病糊涂了,说的三句话竟然是毫无干系。
他入了慎刑司,你与他是旧交吧,你说几句,他或许能听进去。
3
慎刑司与玉清殿相聚甚远,当我走到时,暮色四合,只剩下远处一线亮色。
我给足了狱卒打点,故而他领我上台阶时也热情地给我唠了两句。
他说岭南给皇后敬献了二十颗鲜荔枝,皇后垂青贺钦才华已久,为了招揽贺钦入自己的幕下,就赏了六颗荔枝给贺钦。
可这个贺大人竟然公然拒了,将那六颗荔枝掀翻在了赐礼的公公身上,这么好的仕途就这样折损了,真是可惜。
陈大监也这样说过,说他的仕途如此糟蹋,实在可惜。
是啊,可惜。
自岭南到帝都,有多远呢?要吃到鲜荔枝,中途造设的驿站、劳费的人力物力有有多少呢?不远万里,最后只有二十颗乘上,那损耗的其他荔枝又该从何算起呢?
我悬身,站在台阶上回望着高而远的天幕,这个国家似乎将要沉浸在这片暮色中。
4
我第一次来慎刑司,我听宫女说过,这里,每日被酷刑折磨得死去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昏暗的过道里飘荡着血腥味,我忍着一路恶心,才终于走到关押贺钦的牢房,而这里,血腥味却更加浓厚。
他背着我,即便只是单纯和着一身囚服,也全然不显得单薄。
他并未回头,我将掌着的灯送近一些,他那后背被灯火一照,那遍布伤痕、血肉模糊入眼淋漓。
我侧目微微看向旁边的狱卒,刑不上大夫,为何不予医治?
狱卒抿了抿嘴,只是局促地低着头,并不答话。如今这宫里,有太多的微妙不可言。
江姑娘。他声音沙哑,别来无恙。
那声江姑娘一如大寒,我心生好奇,他既没转过身来,又没见过我,如何还能再认识我。
贺公子。我抬手将狱卒屏退,原来志在牢狱啊。
贺钦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那句志不在此,漠然的两声笑从他嘴边滑落,辜负江姑娘那日期许了。
我吹灭灯盏,放到了一旁,在他身后跪坐而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他全身的热气和血腥之气四散在我的鼻间,我忍住这股陌生感官所带来的不安,轻弹瓶身,让药粉便落进他的血肉里。
皮开肉绽,纵然他筋骨强劲,也忍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我依旧稳坐如钟,弹指挥洒。
他的脖颈、腰腹全都被逼出了冷汗,他尽然忍着没叫一声,只道了声,江姑娘下如此重手,也算大仇得报。
如此境地,他似乎不在意他的生死。
我看着他满背的疮痍,莫名想起了我兄长,他在身负重伤将要班师之时,却孤身一人,快马加鞭,疾驰了四天四夜,从沙场回到了江家只为了给我过一次生辰。
兄长衣甲褪去之时,那后背也是这般模样。
伤口一样,为国之志也是一样。
很疼吧。
我意识到自己竟如此神差鬼使地问了一句,连忙咳嗽了几声,试图掩盖刚才那句话。
贺钦偏头,似要看向我。
我垂眼看向地上的稻草,将药瓶放在了地上。
为何······
为何要来看他,是吗?因为圣命难违啊。
我缓缓起身,拿起我熄灭的灯盏,为众木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贺公子亦如当年,行之果敢。可一条独木桥走到黑并非良策,有时候也要和光同尘、动心忍性。
清正忠君,确实是甘棠遗爱,社稷之幸。如今的江山,不能没有贺钦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可他的行事与这样的世道朝纲,始终是相悖的。或许应该换一条路径才是。
不知是不是我那句临别箴言起了作用,贺钦没被皇后给处死,他从慎刑司出来之后经常出入大内,似乎得了皇后重用。
期间,他还来给陛下问过几次安。但我现下无暇分心再去关注贺钦,陛下缠卧病榻,见谁都是打不起精神。
太医开置的方子,陈大监每日都亲自监管熬制、亲自递送给陛下。明明悉心在调养,陛下的身子却就不见起色。
直到有一日,我才发觉,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皇宫里,情谊真是薄如蝉翼、吹弹可破。我也终于明白了陛下为何会说那句只有你了。
5
陛下病重,已然全在玉清殿休沐,前朝书房里却留着一些陛下用惯了了的笔墨,他差我去取。
从玉清殿至前朝大殿,要路过清茶园。据说那是先帝宠妃爱喝茶,里面种了一些花草茶树,只是后来宠妃犯了事、入了冷宫,园子便也荒废了。
这里人迹罕至,我却听见有人说话。
不能再添了,陛下会熬不住的。
主子娘娘吩咐的事,你只管做就是。
通过灌木间隙,我看见一个宫女给陈大监塞了一包什么东西。
我心蓦地一沉,脊背也忍不住发凉。
陈大监陪着陛下足足有二十多年,看着陛下从蹒跚学步到而立君子再到今日的九五至尊,我从没想过,陈大监会害他。
我掐住虎口,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临危不乱,悄悄撤去。
本以为已经稳住心神,谁料在取完笔墨下台阶时,竟然直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纸笔散落一地,我狼狈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揉了揉生疼的手臂,却忽然感觉到鼻间一凉。
六月的天气,风雨无常,这便是要下雨了。
我来不及再自怜倒霉,迅速去捡旁边的宣纸笔墨。
雨开始下大,我只能尽量用身体护住。
突然,我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我抬首,只见贺钦的曙红官服在阴雨连绵中格外醒目——他正为我撑着伞。
我们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走到玉清殿门口,他才突然道: 他,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明明是谋逆之言,他却说得平静,就连他那双眼眸,都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我收紧了手中的纸,那谁适合?椒房宫的那位娘娘吗?
贺钦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没正面回答: 雨水深重,江姑娘快去交差吧。
6
陈大监进来送药,我接过药碗,找了个借口将他支走了。
陈大监本有推辞,我撒起谎来却面不改色,他抓不住破绽,终究失去了。
陛下见我来了,从案前直起了身子,今日怎么是江女官?
我将汤药缓缓倒入室内的上阳花坛里,陛下今日精神还算不错。
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不问我什么要倒掉药,只道: 到朕面前来。
我踱步走到陛下面前,他的案前正陈列着一副棋子残局。
这是从前和中书令大人下过的一盘残局,朕这黑子已入死穴,江女官······话音未落,他咳嗽了起来,帮朕看看吧。
年轻的帝王,面上是苍白的面容,陛下的不若贺钦,眉宇之间都是落寞愁容,明明身在万人之上,却没有一丝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