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亲生父母为了拼个儿子,把我送给了舅舅。
从那天起,亲生父母说: 别叫我们爸妈,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
舅妈反驳: 你又不是我生的,瞎叫什么。
于是五岁的我,变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1
五岁生日这天,生父母收了五百块,要将我送给一对生了傻儿子的夫妇。
好在舅舅连夜赶到,将我护在身后。
我家两个都是小子,三妹就给我当女儿吧。
那时我还没有大名。
跟村里其他人家的第三个女儿一样,唤作三妹。
后来,舅妈曾无数次跟我说: 要不是你舅舅,你就要嫁给那家的傻儿子了
你长大一定要孝顺你舅舅,晓得不?
舅舅请村里的老人给我取名: 宋流珠。
他期盼我能成为流光溢彩的珍珠,可实际上我只是平凡普通的卵石。
舅舅很好,可舅舅很忙。
他每天要开着脱米的拖拉机去各个村子里给谷物脱壳。
早上五六点就走了,有时半夜九点才回家。
舅妈很凶,总是板着一张脸。
大哥那会十三,正是叛逆期,基本不搭理我。
二哥比我大两岁多,扯我头发,拽我衣服,还往我被子里放死老鼠……
我天天盼着下雨,这样舅舅不会上工。
有他在,我才感觉那是家。
没多久,舅舅送我去读学前班。
舅妈脸拉得很长很长: 你带回来给口饭吃就算了,还要费钱送她读书,你是钱多得花不完哦?
舅舅赔着笑脸: 村长说了,小孩都要读,不然犯法的。
舅妈依旧骂骂咧咧。
我绞着手一言不发,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舅舅低声下气: 好了嘛,别当着流珠的面说这些。
舅妈狠狠白我一眼,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砰砰砰的声响。
舅舅将我拉过去,温声细语: 你舅妈就是脾气大,心不坏的。流珠你以后懂事点,多帮她干点活。
她会喜欢你的。
放学后,二哥跟一群小伙伴打弹珠打纸板。
我则飞奔回家割猪草。
你们不知道吧,现在卖十来块一斤的水芹菜,那时田埂边大片大片都是。
猪都吃腻了。
割完猪草,我得帮着煮饭摘菜,等舅妈回来炒炒就能吃。
一到周末,我还要洗全家人的衣裳。
装衣裳的桶,比我半个人都高。
那时田地里有干不完的活。
种红薯、翻红薯藤、种花生、收花生、插秧、拔草、打药、双抢……
舅舅成天在外面,这些活大部分就落在舅妈的身上。
她干活回来累得半死,大哥叛逆顶嘴,二哥上房揭瓦。
如今想想,她的坏脾气也理所应当。
小孩瞌睡大,很多时候舅舅回来,我都睡着了。
早上一醒,我会摸摸枕头下。
棒棒糖,华华丹,酸梅粉……
这是舅舅独独给我的宠爱。
这天我一摸,是空的。
正是失落,舅妈推门进来,她脸色沉沉举起手里的棒棒糖,问: 你哪来钱买的棒棒糖,你是不是偷东西?
2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她气坏了。
小时偷针,大来偷金。
我非要狠狠打你一回,让你长长记性。
她拿起墙角的竹叶扫把往我身上抽。
这时大哥吃好早饭要去上学了,他站在门口,变声期的嗓子满满不耐烦: 你是哑巴吗,那是爸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
那天晚上,我听到舅妈低声哭泣。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也不见你给我买点糖啊果啊的……你现在对她倒好。
舅舅温柔解释: 我赚的钱不都在你手上,你要买我也从不说你……
那能一样吗
好了,小声一点,别让孩子们听笑话。
隔壁声音渐悄,舅舅轻轻推开我的门。
我哽咽道: 舅舅,你以后不要给我买零食了。
他帮我把蚊帐拢了下: 大人吵架,跟你没关系,你睡吧。
后来,舅舅带的零食就是双份的。
我一份,舅妈一份。
二哥嗷嗷叫: 我也要。
舅舅一巴掌拍上去: 你一个男娃吃么子零嘴。
舅妈阴阳怪气: 我还是托外甥女的福,要不然没这待遇。
但她叼着棒棒糖在婆娘们中就换了面孔。
喜笑颜开道: 我家新城还把我当细妹子,天天给我买糖吃,你们说他是不是浪费钱。
一年多后,生母总算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
舅舅舅妈带我去吃满月酒。
生母家的东西几乎被计生办的人搬空了,椅子都是找邻居家借的。
但她满脸喜气: 总算生了个儿子,看谁还敢在背后嚼我舌根。
表弟已经取了名,叫张伟。
他又黄又黑,脸上还有很多绒毛,活像是一只猴崽子。
我不懂,为什么还被夸可爱。
我几乎本能地叫了一声妈妈。
生母的笑容马上凝在脸上: 别乱叫,现在舅舅舅妈才是你爸妈,晓得不?
舅妈皮笑肉不笑: 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别喊我妈。
所以,到底谁才是我爸妈?
最后是舅舅拍拍我的背: 找你姐姐们玩去吧。
客人们都被招待甜酒鸡蛋。
他们碗里都卧着两个鸡蛋。
我的碗里,只有稀拉拉的糖水。
如从小到大的无数次一样,生母道: 家里鸡蛋不够,再说小孩子吃太多鸡蛋不好。
厨房灶上火快灭了,你快去帮着烧一把。
3
我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小小的我,还不知如何去反抗父母这样的权威。
后来是舅妈到厨房将被火烤得满头大汗的我拎起来。
她揪着我耳朵: 特意给你买的新衣服,你跑到这里玩火
来做客都不老实
她嗓门很大,生母很快被吸引过来。
她面色尴尬: 是我让三妹烧火的。
舅妈松开我,面色淡淡的: 哦,那好嘛,她是你女儿,以后还是留下给你烧火。
生母脸色微变,赶紧道: 我就是让她搭把手,都已经送给你们的姑娘,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两人你来我往,将我像物品一样推脱。
最后生父来了。
他拉长脸: 嫂子要是不收,我还是把她送到张麻子家去。
还能收五百块钱,正好给小伟买奶粉喝。
回去路上,舅妈一直在说我:
到底还是亲生的,不给蛋吃也愿意给他们干活。
你再乖有么子用,他们还不是像丢垃圾一样把你丢了。
三个女儿,独独不要你,啧啧……
……
我坐在自行车前杠,夏日的热风兜头往我眼里钻。
弄得我眼睛又酸又涩。
从那天后,我有舅舅舅妈,有姑姑姑父。
却独独,没有了爸爸妈妈。
舅妈平时倒也还好,只是每到开学时,她脾气就格外暴躁。
那会义务教育已经普及,可读书还是要交钱的。
三个孩子一起读,对于农村的父母来说,压力巨大。
舅舅总要花点时间,说服她继续让我读下去。
每到暑假,生父母会邀请我去住一段时间。
我想拒绝,舅舅会说: 他们毕竟是你爸妈,也是想你才喊你回去。
生父母家只有一个三叶吊扇,夏天天热。
一大家子便把凉席铺在水泥地面睡。
我睡在最外边的角落,几乎感受不到风,只能闻到满屋子的汗臭味。
他们也并非想我。
是暑假双抢家里活多,抓我回去帮忙。
对外却还要做面子: 三妹是客,不能让她下地干活的。
的确是不用去田里收稻子。
我得在家洗衣服,做饭,喂猪,晒谷子。
双抢结束,他们又忙不迭把我送回去: 不能住太久,不然你爸妈要寒心。
每次回去,舅妈都要阴阳我至少半个月。
日子倏忽而过,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大哥中专毕业,去厂里上班了。
地里的稻子已经金黄色,垂下了重重的头颅。
生母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来了。
三妹放暑假了,我接她去我那边玩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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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拉着脸不说话,舅舅笑了笑: 那流珠你去收拾几件衣服吧。
生母笑呵呵的: 不收拾也没事,她两个姐姐都有衣服。
趁着舅舅舅妈不在,生母拉着我的手低声道: 你留在舅舅这,不得让你下地?跟我回去,不用晒太阳多好。
舅妈端着凉茶从厨房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我甩开了生母的手,大声道: 我不想去。大哥上班去了,家里人手不够,我今年要留下来帮忙。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生母说着伸手紧紧抓住我,我还能害了你
舅妈快步上前,一把扯过我: 流珠不想去就别勉强,放寒假时再去你那玩吧。
这年暑假,我陪着舅妈收稻子。
村里人都打趣: 哟,头一回看到流珠下田
舅妈大嗓门: 养她几年,帮我干点活不是应该的嘛
从那以后,我暑假没有再回过生父母的家。
舅妈纵使对我没什么笑意,可每到过年,都会为我添一身新衣。
不像生父母,那五年,我从来都是穿两个姐姐剩下的。
小裤破了好几个洞,都不给我换新的。
谁好谁坏,我还是分得出来。
我小学毕业那年,二哥考上了一中。
大哥打了两千块回来,说是给二哥当学费。
他在厂里工作辛苦,工资也不高,两千块不是小钱了。
那年他满了二十,舅妈开始着急给他娶媳妇。
大哥总说不急。
夜深人静,舅妈跟舅舅哭诉: 家里要啥没啥,还有两个读书的,哪有姑娘看得上,他该不会打一辈子光棍吧。
舅舅宽慰她: 还小嘛,我不是也二十三才跟你结婚。
小什么小,他同学现在孩子都两个了。
二哥高中是寄宿。
他长大后,性子稳重了些。
那会非主流正流行。
每到放学,校门口总是有那么一群染着黄头发,耳朵上全是耳钉,眼圈黑漆漆的男男女女。
我一般都绕着走。
但十一前最后一天,我打扫卫生走得晚,领头的女孩拦住我。
她嚼着口香糖,拽着我头发,问: 有没有钱?
我使劲摇头。
那把你这辫子剪了吧,也能换点钱。
她拖着我往旁边的理发店走,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嗓门响起: 你们干嘛呢
5
二哥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一个脚刹,在我面前停下。
泥巴地扬起一层灰。
他很凶: 还不松开我妹?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训我: 你反抗呀,你喊啊踢啊打啊,别任由她们欺负……
训到一半,他又叹口气: 算了,还是别反抗,辫子还能再长,人比较重要。
第二天他带我去找他初中同学。
一个胖胖的,满是纹身的黄毛。
也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活动。
从那天开始,哪怕我从她们面前过,也没人拦我。
到了初三,婆娘们开始议论我了:
流珠初中快毕业了吧。
你舅舅舅妈这几年养大你不容易,到时候要孝顺他们晓得不?
她们也会跟舅妈说:
流珠长得漂亮,性子又乖巧。明年就能出去赚钱,到时候你老大彩礼钱不就有了?
舅妈大声道: 这些年我没亏待过她,孝顺我们也是应该的
小学时,舅舅上门打米的生意很好。
可现在好多村里都有电动打米机,村民们会自己用三轮车拖着稻子去打米。
随到随打,便宜又方便。
舅舅的打米车也有年头了,三天两头就坏,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二哥念高三了,成绩不错,有望考个好大学。
舅舅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的学费生活费发愁。
我想。
我应该会跟生母家的两个姐姐一样,初中毕业后就进厂吧。
然后过个一两年,相一个彩礼出得高的男人,嫁人生子。
因为存了这念头,期中考试我成绩都下滑了。
舅舅拿到成绩单,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书就是这么读的,退步了二十多名
你这样连考一中的资格都拿不到
那时乡下初中考一中,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
根据学校往年的录取人数,会分配一定的名额。
我们学校一般是三十个左右。
反正初中毕业就要去打工……
舅舅瞪大眼睛: 你听那些婆娘们乱说,只要你考得上一中,我砸锅卖铁也送你去读
我瞟了舅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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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阴阳怪气: 看我做什么,我们家你舅舅当家。
这就是默许了。
我眼睛一下就红了,哽咽道: 我会好好读的。
那天之后,我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
成绩也迅速回升。
家里的活,舅妈也不怎么让我干了。
她没个好气: 被你舅舅知道我使唤你干活,又要骂我,我这不是养外甥女,我是养了个公主
二哥高考结束,分数不错,考了个省内的 985。
舅妈那叫一个扬眉吐气,脸都快笑烂了。
我也顺利拿到了考试资格。
考一中要去县城,老师带队住宾馆。
吃饭住宿都是钱。
我们定的宾馆大约许久没住人了,被子都是霉味。
夜里天花板有老鼠在爬,一晚上窸窸窣窣,我几乎都没怎么睡。
考试结束回到村,我脸色煞白。
舅妈啧啧: 看这样子是没戏了。
好几个同学邀我一起去广东打工,有热心的婶婶还给我介绍对象。
舅舅说再等等,成绩出来再说。
很快到了我十六岁生日,这天生母上门了。
她还在镇上买了个小蛋糕。
我还以为她是心里有愧,在补偿我。
没想到酒足饭饱,她道出来意: 三妹初中毕业,也满十六了,我给她看了一门好对象。
那个男的二十五,之前出了车祸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但彩礼钱能出到十五万。
2007 年。
小乡村里的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生母满面春风: 这钱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半。流光的大学学费生活费不就都有了?
反正三妹也考不上高中,去打工也不知道要几年才能赚到这个钱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这些。
如多年前一样,把我当一件奇货可居的物品。
我气得脸色涨红。
生母还在眉飞色舞: 三妹,虽然那男人有点瘸,但是条件很好的,那场车祸,他拿了几十万赔偿款……你嫁过去就是好日子,我生了你,还是要为你打算不
我咬着牙: 我会考上的。
生母嗤笑: 算了咯,你小时候不知道多蠢,一到二十都数不清,考得上一中才怪。
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几斤几两重我还不知道?
我的确蠢。
我竟然以为,对于送走我,她会良心不安。
眼泪滚落,我大声吼: 考不上一中我就去打工,我才不嫁人。你五岁就不要我了,我赚钱给舅妈也不给你
正是情绪爆发,家里的座机响了。
是班主任打来的: 宋流珠,中考成绩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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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
我的心高高悬起。
然后听得他说: 你考上了,我们学校考上十个,你是第二名。
额头热汗汩汩而出,我伸手一擦,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舅舅抢过电话,又问了一遍。
得知成绩后,他连连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感谢老师栽培,感谢感谢
舅妈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贴在话筒背面听完后,盯我一眼。
你回来脸色煞白,我还以为没戏了。
生母表情怔怔的。
喃喃道: 从一到二十都数不明白,还考上了一中?
她眼珠子一转: 一个高中生一个大学生,你们怎么供得起,要我看还是让她嫁个好人家算了
二哥一直在隔壁睡觉,他一向不喜欢生母。
此时猛地拉开门: 她现在是我妹妹,是嫁人还是读书,跟姑姑你有什么关系?
我的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可以自己赚,不用她牺牲。
你知道考一中有多难不,流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考上的,你说不读就不读?
……
舅舅装模作样训斥: 流光,怎么能这么跟你姑姑说话,没礼貌
那会亲戚间就是如此。
龃龉不断,可明面上极少撕破脸。
生母脸色红红又白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姑姑,就算我要嫁人收彩礼,钱也是给舅舅舅妈,你已经把我送出去了,不能再卖我一次吧?
生母被气走了。
一路骂我白眼狼。
还说舅舅舅妈花钱送女娃读书,肯定是脑壳烧坏了。
舅妈晚上杀了一只下蛋老母鸡,给我夹了个大鸡腿。
吃吧,记得以后彩礼钱都要给我
村里的婆娘们也劝舅舅舅妈:
儿子读大学要那么多钱,还费心费力养别人家的姑娘,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亲生妹子都不一定送去读书,一个外甥女这么上心。
……
录取通知书上附有费用清单,一开学就要交学费、住宿费、杂费共计 1800。
舅妈的脸黑得像是锅底: 我去哪里给你搞这些钱?
你以后工作,工资要全部上交晓得不?
二哥的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还是要准备的。
穷的时候,一分钱都难死英雄好汉。
舅舅四处筹钱,有人说: 找你家老大要点撒。
舅舅干笑几声: 送子女读书是父母的责任,又不是他当哥哥的责任。
我们没钱支援他娶媳妇建房子,已经是对不起他了。
二哥去县里给人做家教,顺便在网吧打工。
晚上就睡在网吧的沙发上,可以省房租钱。
我也想出点力。
正好这天,村里来了收头发的。
我头发又浓又密,留了五年,快到后腰那么长了。
讨价还价后,十块卖了。
我拿着钱满头大汗跑回家,舅妈正好从地里回来。
我把钱递给她: 舅妈,我把头发卖了,卖了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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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擦擦手,撸了几把我的后脑勺: 哪个杀千刀的,把你头发剪这么短
没关系的,舅妈。它还会再长,而且你不是总说我头发太长掉得家里到处都是。
我带你去理发店修一下,太丑了。
不用了,舅妈你拿剪刀给我随便剪剪,别浪费五块钱了。
那个傍晚,红霞漫天。
舅妈借来新剪子,给我修头发。
一边修一边骂。
先骂收头发的不是个东西,又骂我是个蠢货任由别人乱剪。
骂着骂着,她声音低了。
以后你这头发还是留起来,细妹子当然是长头发好看,家里不缺你这十一百。
二哥回来看到我大辫子没了,气得半死。
你干脆剪个平头算了,这发型从背后都分不清男女。
生母知道后也骂我蠢: 你头发那么长那么多,至少可以卖一百五十块钱
高中三年,我头发一直也没留长。
因为短头发更好打理,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
后来是大哥转了一千块回来,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进了高中我才知道。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很多同学暑假就上了补习班,提前学过高中的内容。
她们轻松跟上老师的进度,而我却像是年迈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往前赶。
老师更多的是照顾优等生,不会顾及我们这些差生是否理解。
一个月下来,我的自信心几乎土崩瓦解。
十一时,二哥回来了。
我抓住机会问他题,问着问着情绪就低落下来。
学不完,根本学不完。
二哥放下手里的笔: 流珠,我刚念高中时,也跟你一样,觉得自己蠢,有很大的落差感。
我什么都想学好,想证明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学习也该有所侧重和舍弃。
他告诉我,到了高二就会文理分班。
学理科的,文科科目基本不会接触,只要统考及格就行。
所以我完全可以从现在就做选择,先人一步,提前夯实基础。
理科相对好就业,文科记忆性的东西多,更适合女生,你自己选。
那个夜晚,繁星漫天。
二哥说起过往,轻描淡写。
可他当初一个人翻过这些高山时,一定千难万难吧。
如今他握有明灯,马上回身来指引我,希望我能少走弯路。
我决定。
原谅他小时候在我被窝里放死老鼠的事了。
我想好就业,我想多挣钱。
所以我选择了理科,放弃了历史、政治和地理。
因为科目少了,我的精力更集中,学起来压力要小了很多,也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进步。
但期中考试排名,我在班级四十多。
因为文科太拉胯,将总分拉低。
生母得知我成绩后,啧啧道: 我早说了,她不是读书的料,这个成绩怕是只能考个三本吧。
9
村里人也道: 宋打米家里的钱,肯定是用不完烧得慌。
流材到现在还没结婚,他们倒是不急
怎么不急。
舅妈都快急死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家里条件太差了。
高一那年的寒假后,舅舅也跟着包工头干活了。
工地上日晒雨淋几乎没有休息很辛苦,但一个月有三千来块,比打米赚钱多了。
舅妈则在工地上给人煮饭。
除了工资之外,她还能捡点废铁丝之类的,算下来也有近两千的收入。
舅妈把我的生活费涨到了三百: 你二哥那时候才给二百五,等你工作了,这钱要五倍还给我,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
相处这么多年,我渐渐摸清她的脾性。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高二那年寒假,大哥总算带了个女友回来了。
舅妈乐坏了,张罗结婚的事。
可那女孩要求十万彩礼,在县城还得买套房。
这大大超出了舅舅舅妈的能力。
舅舅坐在屋檐下抽了整整一包芙蓉。
漫天飞雪。
明明那么轻盈,落在他肩上却重若万钧,压弯了他的脊梁。
生母又有话说了: 你们要是听我的,不送流珠读书,让她嫁人,现在也能娶上儿媳妇了。
她又给大哥出主意: 你先把她肚子搞大,有了孩子一分钱不要,她也会嫁给你的。
那会村里有不少男人,就是这么结婚的。
好脾气的舅舅第一次发了火。
你闭嘴吧,以后我家里的事你少掺和。
生母骂骂咧咧走了: 我都是为你们好,不识好人心。
这门婚事最后没成。
大哥很萎靡,直接辞工了。
舅妈很伤心,头发都白了好多: 他都快二十六了,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
大哥辞工后,牵了网线,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村里的唾沫星子,快把我家埋了。
一说舅舅舅妈猪油蒙了心,养我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结果把儿子搭进去了。
二说大哥彻底废了,不赚钱,天天窝在家里玩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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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四处托人给大哥相亲。
可十里乡的一听家里的情况,纷纷拒绝。
舅妈担心大哥想不开,工地的活也不去干了。
大哥白天睡不醒,到了晚上则键盘敲到飞起。
舅妈实在忍不住,劝他: 女娃还会再有的,你要振作,不能整天玩电脑。
我不是玩电脑,我是在写小说赚钱。
大哥说在流水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要做点有钱途的。
舅妈不信。
我想看看大哥写什么小说。
大哥不肯: 这不是你细妹子看的。
我也将信将疑。
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网络监管没现在严格,大哥写的是擦边小说。
爆竹声声辞旧岁,转眼又是一年。
我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
高二分班后,我进了理科重点班。
丢掉拉胯的科目后,我的排名直线上升。
文理分科时,我排在年级九十。
高二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在七十六。
高二学期末,我排六十二。
高三的第一期期末考,我排年级五十五。
越往上走越难。
稳住不后退已经要咬紧牙关,想要再往前一步,更是感觉要突破无数皮筋的束缚。
我时常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精进。
年夜饭桌上,二哥宽慰我: 要放平心态,你只要稳住这个分数,考个末流 985 没问题。
这已经很优秀了。有时候压垮我们的,不是外面的秤砣,而是你心里那根沉重的稻草。
那天晚上,天天玩电脑的大哥坚持给我五百块压岁钱。
流珠,拿去买糖吃。
其实,我早就不爱吃糖了。
我与大哥相差岁,从小相处并不多。
或许,他记忆里的我,始终是那个偷偷躲起来,吃舅舅买的零食的小女孩吧。
舅妈四处跟人说,大哥用电脑写小说可以赚钱。
可没人信。
没听过玩电脑还能赚钱。
是的,好歹是个中专生,我儿子初中毕业,现在也能拿两千多一个月。
流材看来是废了,以后怕是会成没人要的老光棍。
这年初二,生母循惯例回娘家。
她将我偷偷拉到一边,塞给我一百块: 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好好收着,别让你舅舅舅妈知道了。
拿去买几件漂亮衣服,买点好吃的。
我扔回给她: 我不要,再说一百块买不了你说的这么多东西。
生母脸色尴尬。
后来,我偷听到生父问她: 你把压岁钱给那个赔钱货干嘛?
生母道: 你懂什么,她万一考上好大学,现在打好关系,以后她赚钱了不帮小伟一把。
听听。
这是人话吗?
正月初六我就开学了,学习越发紧张。
现在回想那一百多天,似乎是一眨眼的事。
可身处其中时,时间好像无比漫长。
那些怎么都做不完的试卷,让我有一种错觉: 高考永远都不会来。
然而它还是来了。
明明才六月,天气却异常闷热。
考场外的树梢上,蝉鸣声不断。
我想起四岁那年,大姐带着我一起去捡蝉蜕。
这玩意能入药,可以换钱。
捡着捡着我们就走散了。
夜色侵袭,林间黯淡。
我一边哭喊一边摸索回家的路。
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总算从密林里走出。
跌跌撞撞进了村,远远地看到了家。
堂屋的灯亮着,生父生母和两个姐姐正在吃饭。
一人占据桌子的一边,满满当当,如此和谐。
好像我……
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老天爷打盹了,给我安排了错误的位置,错误的家人。
好在瞌睡过后,它修正错误。
把我放回舅舅家。
舅舅舅妈和两个哥哥,才是我命中注定的家人。
为了他们,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
考试那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是蓄得满满的一池水。
哗哗哗地往外放。
等四场考试结束,所有的水都放完了。
身体空空如也,连灵魂也像是飘在空中。
空虚无比。
我茫茫然从考场走出。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流珠……
我抬头,在几百个等候的家长中,一眼看到了舅妈。
日头西斜,落在她斑白的头发上。
她额头上全是汗珠,抬起胳膊朝我招手。
我飘荡的灵魂,一下落在了实处。
啊。
原来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我。
纵使天涯海角,亦有所牵挂。
舅妈骑摩托车带我回村。
絮絮叨叨的:
我跟你舅舅为了供你读书,受了多少闲话吃了多少苦。
你以后要是不孝顺,要遭天打雷劈晓得不。
夕阳落幕,光芒万丈。
我搂住舅妈的腰,脸缓缓贴住她后背,轻声回: 知道了。
舅妈不再说话了。
只有夏天的风,送来她衣服上洗衣粉的气味。
出成绩那天,舅舅请假回村,舅妈起了个大早。
从早上五点多到中午十二点,她一分钟都没停。
嘴里也絮絮叨叨,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十几遍。
总算到了点,大哥打开查分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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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 125,数学 123,英语 139,理综 251。
总分 638。
那一年,理科的一本线是 567。
跟我平时的成绩差不多,算是稳定发挥。
那一刻,舅妈红了眼眶。
村里一群没见识的婆娘,我倒要看看谁的女儿能有我外甥女有出息。
那个下午,她戴着草帽在村里窜,见个人就唉声叹气: 流珠考了 638 分,又要供她读大学,好烦躁嘞
综合班主任和二哥的建议,我填了二哥隔壁的那所 985。
舅妈坚持给我办升学宴。
她美滋滋的: 这些人有点屁事都办酒,我们家这么大的喜事,还不办咯?
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所有人,以后你会孝顺我跟你舅舅,气死那群嚼舌根的婆娘。
宴席开了十二桌。
村子里婶婶大娘变了嘴脸,艳羡之声不绝于耳。
你这个外甥女没养错,你们夫妻养出两个大学生,真的厉害
流珠一看就聪明,我早就说过她考得上。
等他们两个毕业了,你们夫妻以后的日子不晓得多好过
你舅舅舅妈就是你再生父母,你以后一定要孝顺。
……
气氛正是热烈,喝了几杯啤酒的生母一把握住我的手。
她眼眶通红,满脸疼惜。
三妹,你能考上大学,妈妈真是太开心了。
你这聪明劲跟我一模一样,妈妈早就知道你考得上。
她摩挲着我的手: 妈妈当初为了生弟弟,不得已把你寄养在舅舅家。
其实我一直好挂念你。早就想把你带回家,又怕影响你的学习。
你是妈妈生的,我们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今天你好好谢过舅舅舅妈这么多年的照顾,以后就不麻烦他们了,你跟我回家。
她拽过一旁大吃大喝的表弟: 小伟,快喊你姐姐一起回家。
张伟瞟了我一眼: 又不是考上清华北大,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大姐拉着两个女儿,挺着大肚子也过来了。
三妹,他们是你亲生爸妈,你为人子女,可不能记仇,以后咱们已一家人团团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