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高中状元,陛下问我有何心愿。
我掏出族谱,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请陛下诛草民九族。
1
我娘从小待我极严苛。
将我扮作兄长的书童,陪他一同上学。
我与他本是龙凤胎,他名季晨阳,我名季扶昭。
扶昭,扶的自然是晨阳,我那不成器的兄长。
我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样样都比他强。
我娘说,我夺了兄长的命格,才比他聪颖。
是我妨了他的命。
所以季晨阳的一切过错,皆是我的过错。
他背不出书,我替他挨手板。
他被罚抄,我仿着他的字迹挑灯抄了一宿,手腕酸痛。
一墙之隔,他在榻上呼呼大睡。
可季晨阳还是夫子最喜欢的学生。
公主宴上,季晨阳以一篇《明月赋》才惊满座。
那年他十二岁,众人皆赞后生可畏。
夫子惜才,见他平日虽懈怠,却写得一手好文章,便不忍斥责。
作为他的书童,督促不力的过错,全在于我。
可世人不知,他的所有文章,皆是我代笔。
2
季晨阳因《明月赋》扬名京城,被选为太子伴读。
陛下的旨意直接下到季府,即日进宫随侍。
季晨阳被吓得直哭。
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大字不识。
在学堂里还能威风威风,一进宫,老底都漏没了。
我娘哄着被吓哭的季晨阳,转手给了我一巴掌。
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危险了。你替你哥进宫。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剥了你的皮
我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前晕眩,一时没能回话。
我娘以为我不服,捏起我的下巴逼我抬头。
长指甲戳在我脸上,钻心地疼。
小贱蹄子,发什么愣?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喘了口气,含泪道: 娘,我晓得。
隔着一层泪光,我看见她终于满意地点了头。
扶昭,不是娘不心疼你。
可这锦绣文章,本就该是你哥的。
你哥于你有恩啊,若不是和你哥一胎双生,娘根本不会留你。
可你居然夺了他的命格……恩将仇报,你说,你不该赎罪吗?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娘说的是对的。
在我之前,几百年间,季家没有一个女儿。
3
进宫前夜,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光怪陆离,零零碎碎。
走马灯似的,像是我的一生。
继替季晨阳进宫伴读之后,我又替他科考。
最后金銮殿上高中状元。
天子赐官,风光无限。
我爹的同僚纷纷恭维他。
季侍郎,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我爹笑得见牙不见眼。
犬子轻狂,诸君谬赞了。
晨阳,还不快和诸位大人见礼?
他的手重重拍着我的背,像个骄傲的父亲。
只有在顶着我哥的身份时,他才会承认我是他的孩子。
那晚回府,我娘更是难得对我柔了神色。
后院的石桌上,是几道我娘亲手烧的家常小菜。
我娘和颜悦色地替我夹菜,温声催促我多吃些。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寻常母女。
可她不知我的喜好,夹的尽是季晨阳爱吃的鱼肉。
我闻不得鱼腥,每次吃了都要吐。
但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给我夹菜。
难得的温情,我一时拒绝不了。
埋头扒着饭,屏着呼吸将鱼肉咽下去。
那顿饭最后的记忆,是我娘望我的眼神。
平静而决绝。
再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我茫然张口,想要出声,却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
季晨阳做着我替他挣来的官。
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而我,被至亲药哑了嗓子,毒瞎了眼,在后院里困了一生。
人人皆知季晨阳。
无人记得季扶昭。
4
季晨阳。
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猛然回神,就见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别的伴读小声提醒。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太傅唤你三次了。
抬眼,白发苍苍的老太傅抚着戒尺,面色不善。
你身为太子伴读,当值第一日就这样懈怠,该罚。
手伸出来。
我认命伸手。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戒尺。
太傅,算了。
未等老太傅皱眉,太子缓声续道。
孤的伴读,孤自会管教。
他转而看我: 此后,你搬到东宫与孤同住,没有孤的允许,不得出宫。
不得出宫。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季府的控制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梦中种种,历历在目。
可那个梦里,太子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
而且,我进宫当伴读的时间,也提前了。
有些东西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萧澜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语气竟有些无奈。
在孤面前发愣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可要机灵些……罢了。
嗯?
我怔然抬头: 殿下?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既是孤的伴读,孤自然会护你周全。别怕——
萧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音骤然中止。
那一瞬间,他来不及遮掩。
可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唤的是——
昭昭。
5
梦中,我进宫伴读的第一年,并不顺遂。
萧澜生性冷淡,对我这个伴读并不怎么理睬。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见我不得太子欢心,便对我阳奉阴违。
馊了的饭菜吃过,漏雨的屋子也住过。
宫中伴读多为世家子弟,性情骄纵,我也受过不少欺负。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害怕女儿身暴露,过得战战兢兢。
搬到东宫与太子同住,则是许久以后的事情。
可是这次,太子当众护短,事情立即传开了。
一下学,太子刚走,别的伴读便殷勤地围上来与我攀谈。
久闻季公子才名,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啊。
久仰久仰。
明日修沐,季兄可要与我们出宫同游?
太监对我笑得谄媚: 季公子若有任何事,尽管吩咐。
萧澜倒是冷淡依旧。
不怎么和我说话,却总是安静地看着我。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度要以为他唤的那声昭昭是个幻觉。
他有令在先,我顺水推舟待在东宫,没再回过季府。
相安无事地度过三个月后,到了腊月年节。
伴读们纷纷回家,我被萧澜以润色文章之名,留到了除夕夜。
季府的信明里暗里催了几遍,频繁到陛下都好奇来问,萧澜终于放了人。
他坐在灯下,看了我许久。
我被盯久了,浑身不自然。
殿下,怎么了?
萧澜看着我,目光沉沉。
过了十五,记得回宫。
我怔了怔,转而笑道: 我晓得。
他揉了揉眉心,许久,低声道。
这些日子,若是在季府过得不顺心……便回东宫。
我茫然眨了一下眼,有些不明白。
下一刻,就见他解下腰上的白玉佩。
这是孤的信物,你可以随时回来。
6
除夕是我娘的生辰。
回府路上,经过京中最红火的脂粉铺子时,我下意识叫停了马车。
……
府中,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贴起了红纸。
回来了?去换身打扮。
我娘抬起头,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句。
等到我换回女装,走到堂前,就听她淡声道。
跪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家仆已经一左一右,按着我的肩膀将我压了下去。
我娘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东宫待得乐不思蜀,终于舍得回来了。
我睁大了眼,有些无措地解释: 我、我没有,是殿下的意思——
啪。
一巴掌凌厉地扇下来。
躲闪不及,我被打偏了脸,眼前发白。
我说你的胆子怎么这样大,原来是攀上了高枝。
季扶昭,你翅膀硬了?
我捂着脸,狼狈地跪在地上。
怀中揣着的小盒摔到了她的脚边。
哟。
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冷笑着打开小盒,看见了里面的茉莉香粉。
我无措地解释: 娘,这是——
这是我给你买的生辰礼。
我从小扮作男儿,不懂这些脂脂粉粉。
但掌柜说这一款卖得最俏,京中的贵妇人都爱用它搽脸。
小公子,咱们这里的脂粉可不便宜呢。
她听说是我买给娘亲的生辰礼后,笑弯了眼。
小公子有心了。唉,不像我家那个不省心的臭丫头。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孩子呀?
我娘暴怒着将香盒摔在了我身上。
骤然,白色的香粉洒了我一头一脸。
我垂头猛然呛咳起来,却被捏着下巴,强硬地抬起脸。
我娘眼神阴冷。
『春林斋』的香粉?一盒就是你爹一个月的俸禄,季扶昭,你好得很。
小贱蹄子,年纪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不、不是的。
我无声地流泪。
银子是我在宫中攒下来的,除夕年节,殿下还另赏了些钱。
我没有乱花钱。
娘,你听我说——
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厉声打断我。
你爬上了太子的床?他都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怔然抬眼,觉得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好陌生。
影影绰绰,恍然与梦中的那个幻影重合。
难道,那不是一个梦吗?
见我不语,她以为我默认了,几乎是暴怒着拉扯我的头发。
你这个贱人
太子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晨阳的仕途怎么办?啊?我儿怎么办?
季扶昭,你怎么敢——
眼泪流了满面,我哽咽着抓住她的手腕。
我没有。
娘——
我含泪道: 我不敢,我、我没有勾引太子……
我娘定定看了我半晌,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了。
她猛然起身,拽着我往里屋走: 你跟我过来。
我要亲自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