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旧月之浮生未肯长

在新帝继位的第十三年春，我走到了自己人生的边上。

唯一一点庆幸，起码生命的末尾在张掖，而非都城、宫墙——那桎梏我整个韶华的牢笼。

“阿姊，你醒醒，太医马上就会来了。”

身着金丝龙纹蟒袍的帝王语气里满是哀求，我知他字字真心，却也看透他冰冷目光下的满腹算计。

我的弟弟，早己不是当年猎不到狐狸都要大哭一场的隋国公府二公子，不是缠着我买糖人的阿广；而是能够领兵平陈、东征突厥的隋朝第二位帝王。

况且，他实在野心不小。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还想同他说，我想告诉他帝王之路从来不是坦途，急于求成无异于是自掘坟墓；我想告诉他身边人并非尽数可信，宇文化及从来不是一个纯臣；我还想求她善待娥英，善待我于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可是这些话到底都没有说出口，临了临了，竟只交代了几句身后之事。

待我身后，便将我与我那早逝的夫君宇文赟葬在一处。

细细算来，我与他阴阳两隔，己然快三十载。

他的容颜、脾性，于我而言，都己在岁月中模糊不清。

这些年，父皇提及他，总是摇头叹息，言其毫无帝王风范，治国理政之才更是半点皆无；母后也说，他待我从未有过真心，不过是满心利用；史官笔下，他更是言行乖张、行事荒诞的无道暴君。

宇文赟啊宇文赟，你可真不是一个好人！

可为何我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九岁初见时你登高为我采酸果；想起十三岁初入太子府时你送我的雪白团子一般的兔子；想起你登基那日献宝似的将皇后册宝捧到我手心；想起你临去之前，将国玺紧紧塞给我……“杨丽华，往后孤护着你，在大周你就是横着走也没事！”

“丽华，你别怕，孤对天起誓，一定会对你好的，不光是兔子，你想要什么孤都给你。”

“很多事朕虽做不得主，但是朕的心中，只有你一人，你信或不信?丽华，朕要走了，以后阐儿交给你，这天下也交给你，若这个皇帝不好，那便废而再立，只要你开心就好，若这天下惹你不悦，便毁了它。”

年少时的画面如同走马灯穿过脑海，记忆中的画面与这些年听到旁人的言语交织在一起，我一时间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了。

“阿姊！”

我这才发现阿广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怎么做了帝王还是这么爱哭呢？

我费力地抬眼环顾了一眼西周，周围人的哭声真真假假，只有我的娥英眼眶通红、肝肠寸断，看来我身为母亲的庇护只能到这里了。

张掖的风裹挟着细沙，不绝于耳，恍惚间又见长安暮春的梨花瓣落在东宫青砖上。

那时宇文赟总爱把花瓣簪在我鬓边，说丽华二字就该开在春光里。

“乐平长公主殡天了！”

我的封号，是乐平。

可这一生，我却未曾寻得半分安乐，半点平顺。

年少之时，一纸婚约，最好的光景被困在宫墙之中；青春之际，夫君骤然辞世，只余下我一介妇人苦苦周旋，却什么都守不住；大定元年的雨夜，宇文阐抱着我的膝盖哭闹不休，七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禅位，而我也无能为力。

宇文赟，你说要让我在大周横着走，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大周会变成大隋的倒影？

不过都不重要了，这一生只能如此了。

宇文赟，你一生里待我有几分是真情呢？

这些年我一首很歉疚，在你并不长的一生里，我待你一首是算计多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