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找到医生办公室,了解了一下三位受害者的情况,得知梁进财的遗体已经送去太平间,而梁钰芬刚刚结束抢救还在留观,我决定先找伤势最轻的梁宝发开展调查。
在走廊的加床上,我见到了调查目标。
他看上去情绪稳定,神色如常,看起来已经从此前爆炸案的惊魂未定中脱离出来。
这是好事,我见过太多虽然肉体伤害不大,但精神扎在案件的余波里久久无法抽身的受害者了。
梁宝发右手上吊着针,左耳、左臂和左腿被纱布包裹着,此时斜靠着枕头,和坐在床边的中年女子攀谈。
我走到床前还没等开口,梁宝发已经着急地出声询问。
你们总算是来了,财哥和阿芬怎么样了?我问医生护士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上
他们的情况先不急,我是站西派出所的警察,我姓刘,这次来是想向你核实一下案子的相关情况。上
我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流,拦住了一个路过的护士,不好意思地请求道。
你好,我有一些涉及到案件的情况想问一下这位患者,请问有没有单人病房?或者人少一点的病房?上
被我拦住的护士满脸的不满和嫌弃,回呛了我一句。
你也不看看现在忙成什么样,我上哪给你找病房?还单人病房?什么事情不能等人家回去再问啊,非要在医院问?上
得,自找没趣。
我无奈地放走了护士,告了声罪请梁宝发的妻子让出床头的位置,凑到梁宝发身前。
能小点声就小点声,聊胜于无吧。
那你快问吧,先声明我现在还是懵的,知道的未必比你多。上
梁宝发着急地催促着。
小点声小点声,目前案子还在调查阶段,我想先请你说一说你知道的事情过程。上
啊?那我从哪说起啊?上
梁宝发配合的压低声音,两眼懵逼的瞪着我。
就从今天上午开始,你今天是和梁进财一起负责联社办公楼的安保工作是吗?上
唉,说起这事儿,其实我就是倒霉的,本来按班表,这个礼拜我都是负责巡街的,只不过今天刚好痛风犯了,走不动路,我才和浩哥换了班,没想到就撞上这种事。上
呸呸呸,你快别再说倒霉了,财哥和阿芬现在还生死未卜,你这个老坑还能在这吱吱喳喳,全靠菩萨保佑啦你还不知足上
一旁梁宝发的妻子着急地将其打断,双手合十摇晃,嘴里连连告罪。
朴素而又迷信的中年妇女。
好好好,我不乱说了,菩萨莫怪菩萨莫怪……。上
梁宝发无奈地虚空拜了几拜。
我的思绪都被这一波求神拜佛的举动打断了,愣了几秒才又发问。
你能不能说一下今天早上整件事情的经过?上
今天上午十点多,我和财哥正在聊天的时候,郑贺成这个扑街突然两手插在衣兜里一路小跑的冲了进来,我因为痛风反应慢了点,还好财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问他啥他都不说,就一直喘粗气,于是我们就按照村长的指示把他往外赶。上
一旁的小何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记录着。
梁金雄吗?他什么时候指示你们的?上
就昨天,听说昨天郑贺成也来了,棠叔和他谈了一会儿,后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棠叔被他气得满脸通红,叫当班的队员把他赶走了,晚上村长就交代了,以后见到郑贺成直接轰出去。上
棠叔?这是谁?上
郑甘棠,联社的理事之一,好像也是他们郑氏的现任族长,这个我不确定啊,估计应该是。上
这个郑氏的族长就有点说法了,这都 2014 年了,宗族感还这么强吗?
郑贺成是因为什么来的?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事领导也不会跟我们说呀。不过他来了好多次了,每次走的时候都喊打喊杀的,其中好几次都是被值班的队员硬赶出去的。上
然后呢,你们早上把郑贺成轰出去了?上
我们刚一上手他就拼命挣扎,硬是要往楼里闯,我和财哥两个人都差点按不住他。纠缠了一会儿,他突然就哭了。上
哭了?上
一个关键信息出现了,我示意小何着重记录。
对,边哭边喊,他今天一定要让村长偿命,这件事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不要拦着他。那他都这么说了,我们更不敢放手了呀,然后我们就纠缠的更用力了。上
这期间,你们有摸到他身上绑着炸弹吗?上
他穿得多,只摸到了衣服里有东西,但谁能想得到是炸弹啊,要早知道是炸弹,我早就跑了上
然后呢,你接着说。上
然后阿芬刚好从外面走进来,这姑娘心肠好,看到我们扭打成一团,她就在旁边劝。上
她认识郑贺成吗?上
不知道,听上去不认识,她就是单纯的心善,想着走过路过劝几句,没想到好人没好报啊......上
这个回答让我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关于郑贺成的整体形象不受控制地下调了些许。
他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明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力气一点不见减弱,嘴里一直喊着和我们没关系,他要和村长拼命之类的。上
他妈的,他别光说拼命啊,直接说要炸死村长不就得了,那我早就跑了。上
呸呸呸还在这胡说道快呸上
梁宝发的妻子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好像怕丈夫的消极言论被人听去,手上连连打着丈夫的肩膀。
梁宝发被她拍打得龇牙咧嘴,敷衍地呸了几声。
我本来就痛风,又和他纠缠了这么久,当时腿疼得站不住了,我就跟财哥说叫他先顶着,我去拿防暴叉。上
我转头刚走开两步,就听见财哥小小声跟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上
第二个关键信息
说了句什么?是梁进财主动说的吗?郑贺成有没有回答?你能不能想起来什么关键字?上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梁宝发一时懵在原地,半晌才回答。
我不知道啊,我就听见财哥说话了,其它没听见,好像说了个什么鬼的。上
什么鬼?上
太小声了,我耳朵也不是很好,就听见个什么什么鬼的。上
然后呢,你还记得什么?上
我当时就感觉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我一把,然后就扑倒在地上了,浑身都痛,尤其是这几个地方,像火烧一样的痛。上
梁宝发晃了晃抱着纱布的左手。
我被吓蒙了,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后来疼得厉害才忍不住叫唤了几声,再后来你们就知道了。我和阿芬坐的一辆车,阿芬脸都被炸黑了,浑身都是血,财哥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是不是已经……?上
……是的,梁进财送医后不久就去世了,梁钰芬经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目前还在留观。上
听到我的回答,梁宝发的妻子再度双手合十猛拜,边拜边念叨着菩萨保佑。
我也猜到了,当时财哥就抱着他,这么近的距离……还有阿芬,唉……郑贺成这个扑街王蛋上
梁宝发失落地低着头。
从目前的印象来看,面前这对夫妻就是普普通通的朴素村民。
我沉默了片刻,等待对方消化着同事的死讯。
梁宝发突然猛地抬起头。
对了郑贺成呢?那扑街死了没有?上
死了,当场死亡。上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这个扑街王蛋,害人害己的畜生上
梁宝发恨恨地咬着牙骂道。
我见他情绪差不多稳定了,继续发问。
你认识郑贺成吗?我是说在他父亲去世之前?上
认识啊,他爸叫郑伟国嘛,他以前和我弟弟是一个班的。上
见眼前的人不仅是爆炸案的亲历者,还是郑贺成的熟人,我精神一振,急忙追问。
请聊聊你认识的郑贺成,随便什么都行。上
我弟弟虽然和他是同学,但是也不算朋友。我只知道他读完初中就不读了,自己跑出去混,一混就是二十多年,平时很少回村。好像是混得一般,快四十了听说都没结婚。上
还有吗?上
没了,他基本就不回村,回来也就是待在家里,没几天又走了,和村里人也不怎么来往,我和他不熟。上
那他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吗?比方说他父母的情况?或者他家里还有什么亲戚?上
他妈好像在他初中毕业之前就病死了,他爸以前是跑船的,也是常年不回家的人。早些年他们两父子都不怎么回村,后来他爸年纪大了,好像就安定下来在家当包租公了。亲戚这方面我更不清楚了, 你可能要问问村里的老人。上
说到这,梁宝发想起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诶,你可以问阿芬她妈呀, 既然阿芬在隔壁观察,她妈肯定在, 她们家离郑贺成家不远,她妈肯定认识郑贺成的父母。上
看着小何在笔记本上把梁钰芬母亲和郑伟国之间用线连了起来,感觉梁宝发掌握的信息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了。
我跟梁宝发夫妻表达了感谢,起身准备离开时,梁宝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住我的外套。
他用的是纱布包裹着的左手,伤口的疼痛让他一阵龇牙咧嘴。
刘警官, 我突然想起个事既然郑贺成死了,他爸妈也死了, 他又没结婚又没孩子那我们这些受害者怎么办?我们的医药费、营养费这些,谁来赔?上
非常直接, 也非常合理且质朴。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轻声安抚道。
民事赔偿责任会根据财产继承情况来判断, 简单来说,只要有人继承了郑贺成的遗产, 那这个人就会承担你们的赔偿责任。上
那要是他们家全死光了,没人了呢?上
就算没人了, 政府部门也会核算他们家的剩余财产,然后赔偿你们的。上
看他还想继续追问,我抢先回答。
就算他们家已经没有剩余财产了,或者剩余财产不够赔偿,那政府部门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对受害者及其家属进行救助的。你们放心,肯定会有人负责的。上
看到梁宝发夫妻总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回答, 我急忙带着小何离开了。
寻迹追凶,询问调查, 我自认是一把好手,但安抚受害者或者家属是我最不擅长的,以前这些活我都丢给老蔡办。
我边走边翻看着小何记录的内容, 重新梳理着梁宝发的证词,当我合上笔记本时,留观室的大门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