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贝加尔伊尔库斯克

我叫苏希，“苏希” 这个名字，是我父母爱情破碎后，爸爸说那段时间像是跌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而我是爸爸拼尽全力攒下的一丝希望。

于是爸爸在我两岁那年，换户口本的时候给我取了新名字。

“苏” 是熬过寒冬后的万物复苏，“希” 是藏在心底的希盼。

在此之前，我的名字里带着乌孙族名“迪娜”—— 那是父母最相爱的时候，用爸爸的姓和妈妈乌孙族的名，用名字留下对我最柔软的期许，“迪娜” 寓意着阳光般的温暖，他们希望我能像这个名字一样心里永远敞亮，活成充满温暖的小太阳，可后来的大风暴雨和痛苦至暗时刻都是他们带给我的。

在我一岁零六个月的时候，那对曾经爱得热烈的年轻人，不知道在多少个深夜里红过脸、吵过架，最终把彼此都伤得遍体鳞伤，热烈的爱情终极抵不过贫穷日子里的柴米油盐，生活什么也没说，只是日复一日的把彼此的爱一点点全部消磨干净，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终于选择放过彼此，平静的离了婚，妈妈也离开了我们，去追求她的梦想。

从此我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妈妈，后来关于妈妈所有的记忆全部来自爸爸和爷爷奶奶。

爸爸说妈妈是乌孙族人，那是个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骨子里带着草原的辽阔与自由。

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眼尾带着少数民族姑娘特有的妩媚和温柔，笑起来时，明媚的眼眸里像盛着月光。

大家都说我遗传了妈妈的模样，妈妈走后，爸爸一个糙汉总是搞不定我一个吃奶的婴儿，总会求邻居阿姨们帮忙，喝各家的羊奶、牛奶长大。

她们总说我白白嫩嫩的活像一个洋娃娃，或许是遗传了妈妈的美貌，我十几岁时也被人称作 “美女”，可我总觉得，自己和 “乌孙美女” 这西个字不搭边。

和爸爸一起长大的我，缺少些女孩子的温柔，更多的是男孩子的调皮，我总喜欢和村里的男孩子下河抓青蛙，捞鱼。

有次偷别人果园的苹果还被守园狗追，摔得鼻青脸肿，回家还被我爸爸打了一顿，爸爸说我是一个女孩子，以后不许和男孩子跑出去这样野，很危险。

但我根本不理会爸爸——上山下水，摘河边的桑葚、上房偷邻居家的杏子，所有危险的事情全干了一遍，胳膊膝盖永远都是刚刚愈合的黑色血痂。

我们村其他乌孙族里的姑娘们，个个能歌善舞，每到过年过节，音乐一起，她们就能随歌起舞，仿佛把草原上的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都融进了肢体的韵律里。

寻常的日子，弹着冬不拉唱到尽兴时，索性站起身跳上一段，就连几岁的孩童和脚下的青草都跟着节奏轻轻晃动。

唯独我，像是被落下的那一个，既不会跟着节奏起舞，也不会骑马 —— 每次被爸爸扶上马背，我都紧紧抓着缰绳，吓得浑身发抖，连马走一步都要惊叫出声。

1999 年我出生在 一座一不小心就会到其他国家的边境小城B城。

这里西面环山，冬暖夏凉。

冬天很美，雪一落就是一整个冬天，把街道、屋顶、远处的山都盖得严严实实，冷得连空气都像要结冰。

夏天到处都是绿色，风里总带着青草的味道、到处都盛开着野花，这里的牛羊每天吃着各种中草药，拉出“六味地黄丸”滋养土地。

我在这座小城里，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过十八次雪落，也见过十八次花开花落，只是那些年里，我总觉得自己像《绿皮书》里那句台词写的那样：“我既不像黑人，又不像白人，和我的同伴显得格格不入”。

——顶着寓意希望的名字，却总在爸爸窥见他眼底未散的阴霾；流着乌孙族的血，却学不会族人的灵动与洒脱。

十八年的时光，像是被小城的风雪慢慢裹住，温柔，却也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怅然。

五岁前的日子，像被阳光泡软的棉花糖，连风里都飘着甜。

每天傍晚，我总爱躺在院子里那棵老苹果树下，吃着爷爷给我啃掉皮的苹果 —— 等爸爸骑着自行车拐进来，爸爸总会带爱好吃的回家：有时候是一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咬一口脆生生的，酸甜味儿从舌尖钻到心里；有时候是一兜橘子，剥开薄薄的皮，满屋子都是橘子的清香。

可五岁那年，生活总要翻页，爸爸也要开始新的篇章，他和后妈结了婚，没多久，总给我梳小辫的奶奶也去世了。

第二年妹妹出生后，家里慢慢少了对我的关注。

只有爷爷，他像院子里那棵稳稳的老苹果树，春夏秋冬都把我护在他的树下，让我依旧能做那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

爷爷的菜园，是我童年的零食乐园。

只要草莓刚染上一点点红，他就会小心翼翼摘下来，他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点点摘掉草莓头上那个绿色的叶子，递到我手上还会笑着叮嘱 “慢点吃，别沾了衣服”。

可我总吃得急，酸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把白色的领口染红一片。

冬天漫天飞舞的大雪，爷爷也会用暖暖的手牵着我的小手塞进他的大口袋里，走很远很远的路，带我去县城买烤肉吃，爷爷总说他不爱吃，笑嘻嘻的看着我说：“我的乖孙女，你多吃点，爷爷不爱吃肉，爷爷吃了肉不消化”记忆里像电影的片段一样，路长长的，鹅毛般的大雪不停的落在我和爷爷的身上，爷爷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小小的我跟在他的身后，雪花染白了我俩的黑色羽绒服，记忆片段里只有我和爷爷一首在走，如果可以，多想爷爷能一首陪我走下去。

可是爷爷在我13岁的那个冬天去世了，那天的雪也下的很大很大，可是我的爷爷再也不会陪我去吃烤肉了。

从那以后，我好像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以前我总爱跟在爷爷奶奶身后说个不停，会缠着爸爸问东问西，可现在，我更喜欢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悄悄的在日记里写下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饭桌上，他们聊着家常，妹妹笑着说学校的趣事，我就安安静静地吃饭。

青春期的敏感像细密的雨，打在心上，湿哒哒的。

我开始害怕热闹，害怕别人问起我的家人，害怕别人好奇我的身世，害怕看到别人和妈妈说说笑笑的样子 —— 那些画面像镜子，照出我心里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