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胸、大屁股,好生养。
进府前,我们签了契书,契书写明若我一举得男,便赏我五十两放我归乡,不过届时若赖着不走,便将我远远地卖了。
于是,我兢兢业业地伺候裴三郎。
直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诞下男胎。
1
六月十,是裴府小公子的满月宴。
他是裴府这一代头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更是当年惊才绝艳的裴三郎裴砚,他才一出生就得祖父裴大人赐名,被祖母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不一般。
因此,这个满月宴办得特别用心,各房的人都想着在裴夫人面前露个好。
丫头婆子们,更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小公子身边凑。
可这么热闹的事,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
我虽是小公子生母,却并不是裴砚的夫人。
也不是他的妾。
是裴夫人专门从蜀地买来给裴砚生孩子的。
按理来说,给裴砚这样的人当丫鬟都轮不上我,可偏偏他南征时,断了一双腿,从此不良于行、性情大变。
不仅赶走了从前院里的老人,连那么一桩顶好的婚事都退了,裴夫人同他聊了许久,最后买了我进府。
裴砚需要一个后人。
而我需要银子,给我娘治病。
这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毕竟我都十六岁了,早晚要嫁人生孩子,给谁生不是生呢?裴家还给了这么多银子,只要我不想着留在裴府,往后买块田,还能招个赘婿。
所以,我当机立断签字画押。
同裴砚约定:
不多言语、不生贪念、不行诡事。
只待生了孩子。
拿钱走人。
现在算算日子,也到了要离开裴府的时候了,我抓紧了手上的针线,想在离开前给小公子留一套亲手缝的衣裳。
往后,不管天涯海角。
我都会向菩萨祈福,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2
这天很晚,裴砚突然来了我这里。
我月份大了以后,就搬出落雪院不再伺候他了,生孩子那天,几乎去了我半条命,裴砚也不曾来见我。
可今天,他突然来了。
三郎。我下意识地把东西往身后藏。
拿过来。
缝了一大半的虎头帽,递在了裴砚手中,他指尖抚在圆头圆脑的虎头上,突然赞了一句:
你的绣活倒是同旁人不一样。
这是蜀绣。我答。
裴砚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倾身将虎头帽凑近烛盏,我立刻扑上前去救。
被他冷冰冰的目光拦住了。
莲娘,你好好养身子,不要耍小聪明。
不要做无用功。
那一瞬间,我是想辩驳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觉得没有意思。
裴砚他不希望小公子身边,出现和我有关的任何东西。
不管我出于什么目的。
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别有用心。
于是,我沉默了一会,眼睁睁地看着做了一半的虎头帽化为灰烬,又主动交出缝好的虎头鞋。
往后再不会了。
这双鞋裴砚没有再烧掉了,他坐在我面前,昏暗烛盏的光落在他半张脸上。
忽明忽暗。
我们相对无言,但裴砚好像习惯了,他待了好一会儿,临去前告诉我。
父亲给他赐名裴川,乳名叫圆哥儿。
3
这一夜,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直念着这孩子的名字。
其实,他来的并不容易。
我来裴府时,十六岁,是一个姑娘家很康健的年纪,可每月郎中诊脉,我都没有怀孕,喝了不少药调理,最后郎中说问题怕是在裴砚身上。
他久卧于病榻,怕是不好让姑娘受孕。
可他又既不肯让大夫诊脉,也不肯喝些补药调理,他摔了满屋子的东西,眼眶通红,声音嘶哑:
我这样的废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连神医都束手无策
滚你们都滚
这一刻,我其实是觉得裴砚很可怜的,他年少成名,连我在蜀地都听过他的名字,他写的诗,被很多人抄录、传颂;他谱的曲,很快就能唱遍大江南北。
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允许旁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是以,我在一片狼藉里,蹲下身。
双手按在他腿上。
不会的,三郎。
我会帮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终于,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第三年——
裴砚的双腿有了知觉。
而我有了身孕。
4
第二日,我起了个早,让人烧了很多热水。
扪心自问。
在裴府坐月子,嬷嬷和丫鬟们照顾我都很细致,不让吹风、不让受凉。所以出了月子,我痛痛快快地洗漱后,穿上了簇新衣裳去拜见裴夫人。
远远地,就听到了裴夫人的笑声,和孩子咯咯乐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我就有些走不动路了。
生圆哥儿时,很不顺利,我隐约听见孩童哭声,产婆们说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我就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孩子已经被抱去裴夫人身边了。
原来,他的笑声竟是这样的。
我知道,只要我现在走进去,裴夫人就会立刻让人把孩子抱走。
所以,我走得很慢。
直到听到了另一道陌生的女声: 圆哥儿看着和阿砚哥哥一样聪颖,不过夫人有想过那个女人要怎么处置吗?
要我说,还是去母留子,永绝后患。
那个女人……
应当是我。
所以,我停下脚步,听到裴夫人冷淡开口。
原想着给点钱,远远地送走。
不过瑛娘,你如今还愿意嫁给三郎,那便是她的主母,是圆哥儿的母亲。是杀是卖,由你做主。
我本来是想给裴夫人磕头,领了银子离开。
眼下根本不敢进去。
借口忘记带上绣给裴夫人的抹额,匆匆忙忙地去了落雪院。
瑛娘。
原来是她。
5
瑛娘这个名字,我从前也听过的。
那是头一回和裴砚同房。
夜里,我伏在他身上,肩背上全是青痕。
却被他蒙住眼睛。
隐约间,我听到他情不自禁地在喊:
瑛娘。
后来,我才听说她是裴砚的未婚妻,和他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若非裴砚如今断了一双腿,成了废人,他们本该在次年成婚的。
是裴砚。
他不愿拖累瑛娘,狠心退了婚事。
如今裴砚走出阴霾,只要继续扎针,未来能如常人一样行走。他又有了孩子,要和瑛娘重归旧好,这谁也拦不住。我只能赌裴砚人品端正,愿意给我留一条活路。
是以,落雪院里,我跪在裴砚面前。
三年前,我和三郎签下契书,只要我生下孩子,就给我五十两银子,送我离开,可还算数?
算。
如今我已养好身子,请三郎兑现契约。
直到我跪得膝盖有些痛,都听不到裴砚的允诺,我抬头,撞进一双很复杂的目光里。
他轻轻叩击石桌。
莲娘,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我能给你的——
远不止五十两。
6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选。
不用了。
可我的答案并不是裴砚想要听的东西,他蹙眉,抬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递给我一个淡漠的目光。
莲娘,你回去再想想,不必这么急。
裴家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若是离开,往后便再也进不来了。
其实,我想得很清楚。
银子到手了才是我的,不管裴砚嘴里说得多好听,有没有命花都是一个问题。
可是他又说。
你还没见过圆哥儿罢,他人如其名,圆墩墩的,过些日子我会安排你们见一面。
你……真心舍得下他吗?
我猛地抬头看裴砚。
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三年前,签下契书时,我以为裴家是怕我贪恋裴家富贵,所以契书里明说了若我一举得男,便赏我五十两放我归乡,不过届时若赖着不走,便将我远远地卖了。
现在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这个孩子。
我才明白。
这是一个为娘的本能。
这个孩子,托生我腹中,怀胎十月让我吃了这么多苦,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他,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想亲耳听见他喊我一声娘亲,想听他在我面前背书。
想看着他长大成人,应当会像他父亲罢。
明知道这些都是奢望。
但在裴砚提出,能安排我见圆哥儿一面时,我还是心动了。
可瑛娘的话犹在耳际,我问裴砚: 若有人要去母留子,我又该如何?
他想了想道: 我来处理。
于是,我向裴砚叩首。
三郎大恩大德,莲娘永生铭记,结草衔环,莫不敢忘。
裴砚微微弯唇,他放下竹简。
回去等着罢。
7
裴砚是个君子,他答应的事向来都能做到。
但这回,他食言了。
我没等来他安排和圆哥儿见面,却在次日,等来了瑛娘。
她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收拾衣裳。裴家财大气粗,做衣裳的都是好料子,全部带出去,往后日子过不下去了,还能当了。
你就是林水莲?
是。
瑛娘是很典型的江南女子,说话时声音如莺啭鸟啼,说的话却不那么好听。
她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而后微微扬着下巴。
莲娘,其实我早就想见你了,不过一直不得空。原来竟是你这样的女子,在阿砚身边赖了三年,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听说你从前也是良籍。
这样自甘下贱,你难道没有自尊吗?
我仰首看着瑛娘,看着她眼中对我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姑娘,我并不是赖在三郎身边,当年我同裴家签了契书。这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罢了。
瑛娘嗤笑,不是赖?
那为何你生下了孩子,一直拖到今日都没有离开,还蛊惑阿砚找裴夫人要走你的身契?若非想长长久久地留在裴家,你何必多此一举
瑛娘来者不善,再想到她之前在裴夫人面前说的话。
我心中有隐隐悔意——
若昨日离开就好了。
谢姑娘,我不知道三郎此举用意,我今日收拾东西,本也是打算要离开的。
你大可放心。
瑛娘完全不听我说了什么,她挥了挥手,便有两个侍女来剪住我双臂,而她打开了一个碧绿瓷瓶。
她走近我,掐住了我的下颌。
莲娘,不要怪我心狠,只有你死了。
大家才安心。